带伤的豆蔻，怅然的年华

我有時候想，一些看似很有生命力的東西往往極其脆弱的。比方人的内心，比方孩子的心，比方夢想，比方愛，很容易被摧毀，甚至來不及踐踏，就已經灰飛煙滅了。隻留下大片大片的色彩，大片大片的傷逝，大片大片的寂靜，死一般的毫無生息。

年輕，究竟是多龐大的耗費呢？此時，耳畔總纏繞着一種放映機持續不斷的響聲，還有瞬息變換的膠卷，在我的眼前，鋪展開一條條亮麗的過往和追憶。導演的心境也總是這樣的吧，試圖用一種并非真實的手勢成就一個個令人動容的故事，而後，招搖，甚至自負的，把這些紀念留在事業的某個角落，永遠抹之不去。

我看《關于莉莉周的一切》時，眼底總有一種很強烈的刺痛感，仿佛被強烈陽光灼傷一般。這是一種強烈的視覺映像，被色彩浸淫的，還包括内心。我看過岩井俊二的三部片子，《情書》、《燕尾蝶》和這部《關于莉莉周的一切》。岩井善于用很豔麗的色彩描述生命，比方《情書》是白色的，《燕尾蝶》是暗紅色的，《關于莉莉周的一切》是綠色的。

真實佩服導演能夠這樣自如地主宰一種色彩，單一的，卻又滲透和重疊着。或許用一種顔色叙述一個故事是單調的，但用一個故事來诠釋一種色彩會令人依戀起這般醉人的意境。想是最初的好感吧，想是總源于遠觀的一份青春的誘人，我還是心甘情願地被欺騙了，心甘情願地沉浸到故事深深的悲涼中。怎麽形容呢？仿佛悲傷是一種流質，它一滴一滴，就這麽順着我的喉嚨，有序地無聲地連續不斷卻又毫不洶湧地，淌過我的身體，從上到下，不見一絲激烈。

也許是這樣吧，我可以一如既往地經曆着青春，他們也一樣，無邪地張揚年輕，不計後果，就是這樣，綻放出驚世駭俗的純真，看着他們青澀而懵懂的笑容，仿佛從來沒有被命運傷害過。

沒有什麽多餘的筆觸，沒有什麽多餘的傾訴，星野和蓮見原本如此安靜和平常地生活着，經曆着年輕。沖繩之旅所經曆的生死，徹底改變了星野，他變得殘酷、無情。星野的變化使得所有人的角色發生挪移，面對突如其來的變化，每個人都似乎無法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位置。比方蓮見變得麻木、怯懦。他從來都不去指責星野的改變，甚至仿佛預料已久，隻是默默地配合，默默地遷就，甚至默默地摧毀，對自己和他人。他喜歡的久野永遠失去了青春最寶貴的美麗和貞潔，這些蓮見原本是可以挽救的，但是他眼睜睜目睹着摧殘的過程；津田，即使如此的世故去承受社會的黑暗，即使出賣身體所換來的錢都需要給不相幹的星野一定的抽成，但她卻依舊能夠如常地面對年少的生活，偷父親的錢出去吃飯，聽Lily的歌，跟同學晚上抱着電話地老天荒，就是一個極其普通的女孩子，卻隻需要一個理由或者根本不需要理由，就可以徹底放棄生命。墜落、飛翔，她用自己的方式浪漫地殘酷地結束了生命。而一切都還遠沒有結束。星野和蓮見的生活隻有一個定點是永恒的，那就是Lily的音樂，這是種奇特的寄托和溝通，如此脆弱卻如此重要，甚至是千鈞一發，随時都可以消散、崩潰，卻随時都可以穩固地保持一切安然、慣性、沒有危險。蓮見可以忍受星野對他的折磨，打他，甚至逼他當衆****，他都無所頑抗，無所埋怨。隻是星野拗碎了他的Lily的專輯，隻是星野撕碎了他的Lily的演唱會票，隻是星野如此嘲諷地看待他對Lily的感情，蓮見才義無反顧地、冷靜地殺了星野。星野被殺之後，蓮見依舊很安靜地生活，沒有人知道他幹了什麽，他自己興許都忽略了。隻是對于Lily依然虔誠，對于青春，依然毫無知覺。

毫無知覺，我始終記得他們插着耳機聽Lily的樣子，站在不曉得何處，其實亦無關任何處，置身事外。對于愛，或者關懷，從來都沒有親近的。我想起蓮見的母親得知他的兒子偷竊的時候，憤怒打他的表情，那是多麽徹底的宣洩啊，對于從來相隔很遠的心境，對于本應相濡以沫的親人，這般疏遠和陌生。我想，蓮見一貫的默然和冷觀早早地傷害了周圍的人們，也撕毀了所有理所應當的無慮和溫暖。人生，看起來，已經不那麽明朗了，因爲太過斑斓的緣故，令人窒息。

就是這樣了，我用所有的人物，一個個支離破碎的故事，就這樣講完了。豆蔻年華，被一群沒有強烈情感的時光抹去了本該有的單純和甜蜜。反正都沒有了。我後來想，這是一個缺少信仰的時代所犧牲的孩子們。缺少信仰，也就遠離了激情和壯烈。這是個太過擁擠的年代，再也沒有多餘的空間容納哪怕一點點的宣洩和逃離。莉莉周，隻是他們唯一的精神寄托。但他們終究是孤獨的，每個人都沒有辦法像我們一樣把所有的故事看清楚，所呈現的僅僅是一點點———一點點悲怆，一點點彌留，一點點咆哮，一點點落寞。

不應該讓孩子承受這麽多的，我這麽想，隻是，想不明白該怎麽辦。

記得星野在荒野中撕心裂肺地狂叫，記得津田落在地上時放肆地張揚臂膀。死亡，本不該這樣近的，隻是在孩子的心裏，比我們預料得要近得多。

在網上尋覓“莉莉周”蹤迹的時候，發現了一段很真摯的評論：

原來我們終究隻能在虛幻的幸福裏相親相愛。而一旦回到現實中，殘酷的依然殘酷，弱小的依然弱小，所有不如意的事，都無法因爲暫時的逃避而真的消失不見。我們可以在虛幻中緊緊擁抱，卻依然在現實裏固守着疏離；可以在無形的交流中靈犀相通，卻依舊在現實裏互相殘忍傷害。

帶傷的豆蔻，常常看不到血迹，卻能不禁懷念起過往的心血來潮。

怅然的年華，常常毫不留痕迹，卻能真實悼念起無悔的綠色夢幻和夢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