发布时间:2009-12-14 23:08:36
也許,世界上再沒什麽可像父子關系一樣奧妙無窮。奇怪嗎?直到今天我有了自己的兒子,我才心領神會。
男孩子總想從父親那裏得到一些什麽特别東西。也許你隻聽說過父親們恨鐵不成鋼,老想子女成器。可是,反過來也一樣呀!記得小時候我就常常希望自己有“這樣一位”或“那樣一位”父親,可他不是。
說起來好笑,那時我是多麽癡心地幻想,有那麽一個潇灑威武、沉實穩重的男人在向我走來——是的,向我走來,當我和夥伴們在街上嬉戲時,我可以自豪地手指他宣稱:“喏,我父親。”
然後就在小夥伴妒忌得近乎白熾的目光中跑過去,又在啧啧的贊歎聲中跑回來——老實說,我需要這種自豪。
可是,沒有。
父親不是這種人,他做不到。
平時,小鎮上常有自發的各種喜劇小品表演。自然,那主角是少不了父親的。那是一個南北戰争時期的故事。父親扮演一個滑稽的愛爾蘭士兵。“哈哈哈……”觀衆被父親逗得捧腹大笑。
可我隻想哭。
我真不明白母親怎麽還能夠忍受,她甚至和其他人一起笑。我想,如果那不是我父親的話,我也會笑的。
還有,在美國獨立日或英雄勳章紀念日,父親肯定會走在遊行隊伍的最前列,仿佛一位什麽大元帥或其他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似的,還騎在一匹雇來的大馬上,神氣十足。可他根本就不會騎馬呀!結果,他從馬背上摔了下來,一臉的狼狽相引得路人哈哈大笑。可他不但滿不在乎,還挺得意。
記得一次他又在大街上做了些滑稽事。我剛好和小夥伴在一起。
他們見了父親都鼓噪起來,父親竟也向他們大呼小叫,與他們一樣開心——這還是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呢!我真恨不得地上有條縫讓我鑽進去。“噔噔噔”我跑入一條僻靜的小巷,在皮利比特利亞教堂的一間小屋裏,我抱頭痛哭。
還有,在夜晚我要上床睡覺的時候,父親總是臉帶醉意地在一大幫朋友的簇擁下邁進家門。是的,他永遠不會孤獨——可就在不久前他開的馬具店倒閉了,隻因他太樂于賒賬了——他真傻,我常想。
我真的對他鄙夷不屑。
可是,卻總有那麽一些人甘心圍着他轉——學校的校工,寡言的五金店店主,還有兩鬓斑白的銀行出納——真是奇怪,他們竟願和如此一位滿口空話的人待在一起!
直到今天,我終于明白父親的魅力所在了。小鎮的生活猶如一潭死水,枯燥而乏味,而父親信手拈來、意趣盎然的故事卻恰如一粒粒的小石激起陣陣漣漪——他逗他們發笑,他甚至能使他們放聲高歌!
多少個夜晚,在溪旁的草坪上,他們圍坐成一圈,一邊烤着食物,一邊飲着啤酒。父親的故事又總在那裏娓娓道來,引人入勝。 如果一個愛爾蘭人到我家做客,父親馬上就會迎上去,故作驚喜地說自己也是愛爾蘭人,然後談起他的故鄉、童年趣事啦,吹得神乎其神。
如果換了個蘇格蘭人,父親馬上又故伎重演,仿佛又遇上了老鄉,一見如故。他還自稱德國人,沒幾天又成了瑞典人哩!其實,客人未必不知父親作假,可他們仍願一聽爲快。唉,這種事我還是小孩子不好理解,可母親便能理解麽?她怎麽能忍受呢?
當家裏囊空如洗、等米下鍋的時候,你以爲他會帶什麽食物回家,那你就錯了。他隻是去拜訪附近的農舍,有時一去就是幾個星期,母親隻好湊合着幫人打工,買米下鍋。然後父親回來了,帶來什麽呢——比如說,一截火腿吧,那是農友們送的。他走到廚房,“啪”的一聲把火腿扔到桌上,“你猜我給孩子們帶來了什麽好吃的東西?”這時,母親總是微笑着望着他,對于他在外時家裏連鍋也揭不開的窘況卻隻字不提。有一次,我聽見母親聊天,也許街坊竟昏了頭同情起母親來吧,隻聽母親說道:“哦,那倒沒關系,我男人可不像街上的男人沒出息。 哼,隻要有他在身邊,生活就永遠多姿多彩。”
我聽了可真不是滋味。有時我真不希望他就是我父親。我終于杜撰出一些不爲世人所知的神秘故事,說我父親原是某大員,例如,是一家鐵路公司的總裁或者是一位國會議員吧。但人們總是竭力把這些不實之詞掩蓋起來。可我不理,反正我不是“我父親”的兒子,在地球的某個角落裏肯定還有一位尊貴的富人是我“真正”的父親。
久而久之,我愈發相信自己的幻覺了。
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,母親不在,父親淋得“落湯雞”般地回來了。他已在外混了好幾周,現在見我獨個兒在廚房的桌邊看書,便坐下來望着我,良久一言不發。我吃了一驚:他臉上充滿了難言的隐痛。他坐着,衣服滴着水。突然,他站了起來。
“跟我來。”他說。
我站起,跟他出了屋。我滿心驚奇卻毫無懼色。沿着泥濘小路我們來到離鎮子一裏外的山谷,那兒有一個水塘。一路我們隻是默默地走着,愛開玩笑的父親也默不作聲。
忽然,我心中湧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:自己不過是和一個陌生人在一起罷了。隻不知父親是否也如此看我?
水塘很大,雨仍很猛,一聲聲霹靂過後是一道道閃電。我們到了塘邊的草坡。漆黑的雨幕中,父親的聲音怪兮兮的:“脫了衣服吧。”
雖然鬧不清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,可我仍依言行事。偶爾一道閃電劃過長空,我瞧見父親裸露着的上身。
我們一步一步地跨進池塘。父親握着我的手,拉我走向深處。啊,一旦置于漆黑的水塘中,我周身冷得發顫。在風雨中遊泳,我并不在行。父親便讓我把頭靠在他的肩上,奮力擊水遊進黑暗。
“他要幹什麽呢?”我好怕。
但父親厚實的肩膀一下子便給了我鎮靜而平和的力量。黑暗中我隻感覺到他肌肉有力地收縮。我們遊到對岸又返回放衣服的地方…… 雨還在下,風還在刮。可間或父親怡然地遊起了仰泳。這時他便把我的手放到他肌肉隆起的背部,再反轉過來,好讓我的手始終擱在他的肩上。偶爾一兩道閃電燦然擊過,我便清晰地看到了父親的臉。
那是一張哀痛難言的臉,一如剛才廚房裏看到的一樣。雖然隻是瞬間的一瞥,然後又是無盡的漆黑,無盡的風雨,但在我,卻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感覺。
那是一種親密感。
真奇怪,那一刻似乎天下就隻剩我們父子兩個。仿佛猛然的一動,我已走出了舊我,走出了學生時代的幼稚,走出了爲父親而羞愧難當的境地。
我真切地感受到了,父親的血液正汩汩融進我的血液:漆黑中我隻知道,我這位小男孩子是離不開他了——在風雨中擊水的男子漢。
遊着,遊着,我們誰也沒有說話,隻聽見父親一下一下有力地劃水——不,他劃破的是黑暗,劃破風雨織成的厚幕……
到岸了,我們默默套上濕衣服,往回走了。
廚房裏亮着燈,我們濕漉漉地進了屋。哦,是母親,她微笑着望着我們。記得她還叫我們:“乖孩子,你們幹什麽去了?”父親沒有回答,他以沉默開始了那夜的體驗,亦以沉默來結束。父親出了屋,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尊嚴。
我上樓走進房間,漆黑中脫了衣服上床。可我睡不着也根本不想睡。第一次我明白了,我是我父親的兒子!他是一個故事大王而我也會是的!将來,我想。
漆黑中我暗自偷笑。我是笑自己可不會再犯傻了,竟想要另一位父親。
也许,世界上再没什么可像父子关系一样奥妙无穷。奇怪吗?直到今天我有了自己的儿子,我才心领神会。
男孩子总想从父亲那里得到一些什么特别东西。也许你只听说过父亲们恨铁不成钢,老想子女成器。可是,反过来也一样呀!记得小时候我就常常希望自己有“这样一位”或“那样一位”父亲,可他不是。
说起来好笑,那时我是多么痴心地幻想,有那么一个潇洒威武、沉实稳重的男人在向我走来——是的,向我走来,当我和伙伴们在街上嬉戏时,我可以自豪地手指他宣称:“喏,我父亲。”
然后就在小伙伴妒忌得近乎白炽的目光中跑过去,又在啧啧的赞叹声中跑回来——老实说,我需要这种自豪。
可是,没有。
父亲不是这种人,他做不到。
平时,小镇上常有自发的各种喜剧小品表演。自然,那主角是少不了父亲的。那是一个南北战争时期的故事。父亲扮演一个滑稽的爱尔兰士兵。“哈哈哈……”观众被父亲逗得捧腹大笑。
可我只想哭。
我真不明白母亲怎么还能够忍受,她甚至和其他人一起笑。我想,如果那不是我父亲的话,我也会笑的。
还有,在美国独立日或英雄勋章纪念日,父亲肯定会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列,仿佛一位什么大元帅或其他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似的,还骑在一匹雇来的大马上,神气十足。可他根本就不会骑马呀!结果,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,一脸的狼狈相引得路人哈哈大笑。可他不但满不在乎,还挺得意。
记得一次他又在大街上做了些滑稽事。我刚好和小伙伴在一起。
他们见了父亲都鼓噪起来,父亲竟也向他们大呼小叫,与他们一样开心——这还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呢!我真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让我钻进去。“噔噔噔”我跑入一条僻静的小巷,在皮利比特利亚教堂的一间小屋里,我抱头痛哭。
还有,在夜晚我要上床睡觉的时候,父亲总是脸带醉意地在一大帮朋友的簇拥下迈进家门。是的,他永远不会孤独——可就在不久前他开的马具店倒闭了,只因他太乐于赊账了——他真傻,我常想。
我真的对他鄙夷不屑。
可是,却总有那么一些人甘心围着他转——学校的校工,寡言的五金店店主,还有两鬓斑白的银行出纳——真是奇怪,他们竟愿和如此一位满口空话的人待在一起!
直到今天,我终于明白父亲的魅力所在了。小镇的生活犹如一潭死水,枯燥而乏味,而父亲信手拈来、意趣盎然的故事却恰如一粒粒的小石激起阵阵涟漪——他逗他们发笑,他甚至能使他们放声高歌!
多少个夜晚,在溪旁的草坪上,他们围坐成一圈,一边烤着食物,一边饮着啤酒。父亲的故事又总在那里娓娓道来,引人入胜。 如果一个爱尔兰人到我家做客,父亲马上就会迎上去,故作惊喜地说自己也是爱尔兰人,然后谈起他的故乡、童年趣事啦,吹得神乎其神。
如果换了个苏格兰人,父亲马上又故伎重演,仿佛又遇上了老乡,一见如故。他还自称德国人,没几天又成了瑞典人哩!其实,客人未必不知父亲作假,可他们仍愿一听为快。唉,这种事我还是小孩子不好理解,可母亲便能理解么?她怎么能忍受呢?
当家里囊空如洗、等米下锅的时候,你以为他会带什么食物回家,那你就错了。他只是去拜访附近的农舍,有时一去就是几个星期,母亲只好凑合着帮人打工,买米下锅。然后父亲回来了,带来什么呢——比如说,一截火腿吧,那是农友们送的。他走到厨房,“啪”的一声把火腿扔到桌上,“你猜我给孩子们带来了什么好吃的东西?”这时,母亲总是微笑着望着他,对于他在外时家里连锅也揭不开的窘况却只字不提。有一次,我听见母亲聊天,也许街坊竟昏了头同情起母亲来吧,只听母亲说道:“哦,那倒没关系,我男人可不像街上的男人没出息。 哼,只要有他在身边,生活就永远多姿多彩。”
我听了可真不是滋味。有时我真不希望他就是我父亲。我终于杜撰出一些不为世人所知的神秘故事,说我父亲原是某大员,例如,是一家铁路公司的总裁或者是一位国会议员吧。但人们总是竭力把这些不实之词掩盖起来。可我不理,反正我不是“我父亲”的儿子,在地球的某个角落里肯定还有一位尊贵的富人是我“真正”的父亲。
久而久之,我愈发相信自己的幻觉了。
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,母亲不在,父亲淋得“落汤鸡”般地回来了。他已在外混了好几周,现在见我独个儿在厨房的桌边看书,便坐下来望着我,良久一言不发。我吃了一惊:他脸上充满了难言的隐痛。他坐着,衣服滴着水。突然,他站了起来。
“跟我来。”他说。
我站起,跟他出了屋。我满心惊奇却毫无惧色。沿着泥泞小路我们来到离镇子一里外的山谷,那儿有一个水塘。一路我们只是默默地走着,爱开玩笑的父亲也默不作声。
忽然,我心中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:自己不过是和一个陌生人在一起罢了。只不知父亲是否也如此看我?
水塘很大,雨仍很猛,一声声霹雳过后是一道道闪电。我们到了塘边的草坡。漆黑的雨幕中,父亲的声音怪兮兮的:“脱了衣服吧。”
虽然闹不清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,可我仍依言行事。偶尔一道闪电划过长空,我瞧见父亲裸露着的上身。
我们一步一步地跨进池塘。父亲握着我的手,拉我走向深处。啊,一旦置于漆黑的水塘中,我周身冷得发颤。在风雨中游泳,我并不在行。父亲便让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,奋力击水游进黑暗。
“他要干什么呢?”我好怕。
但父亲厚实的肩膀一下子便给了我镇静而平和的力量。黑暗中我只感觉到他肌肉有力地收缩。我们游到对岸又返回放衣服的地方…… 雨还在下,风还在刮。可间或父亲怡然地游起了仰泳。这时他便把我的手放到他肌肉隆起的背部,再反转过来,好让我的手始终搁在他的肩上。偶尔一两道闪电灿然击过,我便清晰地看到了父亲的脸。
那是一张哀痛难言的脸,一如刚才厨房里看到的一样。虽然只是瞬间的一瞥,然后又是无尽的漆黑,无尽的风雨,但在我,却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。
那是一种亲密感。
真奇怪,那一刻似乎天下就只剩我们父子两个。仿佛猛然的一动,我已走出了旧我,走出了学生时代的幼稚,走出了为父亲而羞愧难当的境地。
我真切地感受到了,父亲的血液正汩汩融进我的血液:漆黑中我只知道,我这位小男孩子是离不开他了——在风雨中击水的男子汉。
游着,游着,我们谁也没有说话,只听见父亲一下一下有力地划水——不,他划破的是黑暗,划破风雨织成的厚幕……
到岸了,我们默默套上湿衣服,往回走了。
厨房里亮着灯,我们湿漉漉地进了屋。哦,是母亲,她微笑着望着我们。记得她还叫我们:“乖孩子,你们干什么去了?”父亲没有回答,他以沉默开始了那夜的体验,亦以沉默来结束。父亲出了屋,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尊严。
我上楼走进房间,漆黑中脱了衣服上床。可我睡不着也根本不想睡。第一次我明白了,我是我父亲的儿子!他是一个故事大王而我也会是的!将来,我想。
漆黑中我暗自偷笑。我是笑自己可不会再犯傻了,竟想要另一位父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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