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今只道是寻常

傍晚時候，在灰青色的薄暮天裏冒雨回家。

因爲在心裏惦念着鄰家花圃中那鋪滿了一栅欄的粉色薔薇，走起路來都覺得輕快。隻路過那裏時卻發現，本是成簇的開在栅欄上的薔薇，因落雨，已是鋪了一地的粉紅，不見了眩人心目的嫣然。枝上看不到一朵怒放的花，隻餘下稀稀落落的粉色花瓣和殘敗灰黃的蕊，一付春歸何處的模樣。頹敗着，萎頓着，讓人心裏擱滿了說不出的滋味。

刹那間，有些什麽蓄在眼裏，遲遲不肯落。是春聲已薄的氣息呀！

入夏的天，時晴時雨。

幾番風來雨去之後，已是夜半時分。窗外的天暗沉得讓周遭呈現出一派墨色，在風雨初停的夜裏，愈發的靜谧。

很是沉迷于這樣的夜晚。習慣了吧。

整理書櫃，無意中在一本久未翻啓的舊書頁裏看到了一首夾在其間的小詩，是寫給我的。當然不是現在的我，是寫給二十年前那個有着些微青澀的，偏偏以爲自己已經長大，依然習慣以緘默來掩藏羞怯自卑的那個我。

二十年？二十年的光陰該是有些漫長的吧。二十年的人生路，是可以颠覆很多很多在當時看來，以爲是此生再也不會改變的一些事物的吧？隻是啊，有些舊事還真是無法抹去的，比如青春年歲裏曾經做過的夢。青春年歲裏的夢，可以忘掉麽？那樣的一場夢，如同一朵兒罂粟花開，羞怯怯地、靜悄悄地便眩目成一季的嫣紅。

二十年後的深夜裏也依然會時有若無的嗅到那樣的氣息，隻是再也濃烈不到從前。萎頓的香氣裏，一段舊夢，一段故去的光陰，就那樣消失，消失，隻至終有一天，不複怠見。

早就不再做夢，當夏季的栀子将開，清風徐來的氣息裏，依然延續着年複一年的花事。看花的人，容顔已改。

流年成灰。何奈隻是一季的花開。誰能經得起時光的剝蝕呢。

端起那首小詩，略微發黃的信紙上跳動着的詩句看起來不象是真的，感覺從未存在過，若不是詩句末端注明有日期，我都想不起來是于何年何月收到的了。

這讓人失憶的流年呀。風落塵埃隻是煙水路。誰能經得起歲月的消磨呢。

一直以來，喜歡襲一身黑色的衣，或許是黑色和深夜一樣可以藏起什麽來吧。藏起什麽呢？是藏起曆盡千辛萬若的追逐之後仍然無法抵達的渴望麽？還是藏起無法割舍卻又不得不放手的遺憾？這般于黑的偏愛之情，要如何才能說得清哪。

随着年歲的增長，也愈發喜歡灰色了。灰色本是烈火燃盡之後所餘下的顔色，那是灰燼的顔色，那是曆經了所有不遺餘力的付出，忍受了烈火熊熊的灼燒之後，哪怕是用痛楚作爲代價也不足惜的顔色。想來，無論經曆過怎樣的人生之旅，最終除了一片灰燼，還有些什麽可以留下來麽？這低眉的灰，這讓人甯靜淡泊甘于付出的灰呀。

許是爲了感知我的喜愛，落地窗前的灰色輕紗，也臨風起舞着，輕輕拂過被我随意安放在地上的青花瓷瓶上。恍惚間，内心繁茂如水草，在心池裏漾起了劃波的微瀾。

想起不久前，女兒爲我翻拍的一張老照片來。照片中的我長發輕柔垂到腰間，神情迷茫而懵懂，一付不曉得緘默其實是，其實是無法掩飾内心不安的純真模樣，有着青澀澀的栀子花香氣。那樣的年紀本就是怒放的花朵呀，很真實的自己，讓我看着都覺得心裏暖融融的，也讓我憶起了許多流失的歲月。

不料好友見了，竟問我：這是你嗎？怎麽看起來象憨冬瓜啊？一點兒也不象你！找不到你現在的影子。

現在的影子？現在的我？是啊，現在的我哪怕是内心澎湃如滄海，也要堅守着不去觸及半步，也要努力的做到與周遭的人一樣把自己磨圓，磨到溫潤如玉時才算是修成正果，才算是經曆了歲月的打磨。隻是，隻是偶爾有時，也會由着心底裏那個固執的、未曾向生活屈服的另一個自己，說想說的話，做想做的事，不去顧及種種自己給自己設下的限。

還是在暗裏，在那一片可以抒寫文字的心海桑田裏，才是我尋回自己的唯一出口。細細碎碎的心事，斷斷落落的文字，雖組不成一幅華美的畫，卻也可以布滿我荒蕪的心地，讓我的天空染上虹彩的七色。

流水般的日子，讓我學會了在舊曲重聞時，也可以擁有難再惆怅的淡定，讓我懂得了生離死别、離合聚散本是人生的蒼涼。不再感歎最美好的都是逝去的時光，曉得了最美好的時光其實就是尋常、穩妥、飄着煙火味道的、素樸的生活。當一切的放不下随着流年成爲了過去，曾經擱在心上的那些個人和事，如今覺來，于淺然一笑間，隻道是尋常。

如今隻道是尋常啊。尋常得，如同那一片不奪人眼目的灰。

想起了《藥師琉璃光本願經》裏的一句禅語：願我來世，得菩提時，内外明澈，淨無瑕穢。

那麽，我本凡俗之人，我隻願，隻願此生，心似琉璃，已然足矣。可以麽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