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进时间深处

大西北的土地，遼闊而蒼涼。蒼涼的大地，有着太多的記憶。西安往西，從唐朝出發，到漢朝，再到秦朝，穿過河西走廊，走進時間深處。

走進時間的深處，黃土地上的風，使我一下蒼老了五千年；黃土地上的溝溝壑壑也寫進了我的皺紋；邊塞詩裏的胡霜，凍白了我的頭發，埋入地層的曆史，注定了我靈魂的沉重。黃土地就像一張蒼老的臉。我們在地面上留下的一些痕迹，就像時間在我們臉上留下的一樣。

時間把荒原變成大道，把衆多的大道變成了荒原。秦直道，那個時候的高速路，兩千年的時光從上面開過去。時間一久，走過的腳步多了，路面凹陷下去。水流過，路慢慢成了溝壑，成了河道。沒有水的時候，它便靜靜地躺在那裏，仿佛陷入長久的沉思。放眼望去，在千山萬壑之中，這條來自兩千年以前的大道呈現出一種浩大的流動感。時間裹挾着腳步和車輪，水一般從上面流過。

時間是一條悲壯的河流。荒涼的戈壁灘上，幾堆千年以前的草秣浮出地面。它們還不是化石，它們隻是在化入泥土的過程中做了一點停留。時間使一堆糧草成爲了一本厚重的書。是的，它恰恰就是一本打開來的曆史書，那一層層疊壓在一起的草，恰如一沓沓書頁。

茫茫戈壁，祁連山舉着一頭白雪遠在天邊。除了太陽和風，隻有我們。玉門關靜靜地守在這裏。過去的時光躺在地底，一動不動。今天的時光像風一樣一陣陣馳過，偶爾把過去掀開來看上一眼。一陣飛沙走石，仿佛那過往的曆史又在地面行走起來。陽關沒有了，隻剩下一塊石碑，告訴人們：這裏曾經是陽關，那個揮手告别的地方。西出陽關，多少人從這裏走出去，再也沒有回來。站在這裏揮動的手也不見了。古陽關大道消失在茫茫大漠。

黃土地，細細的泥土，泥土中帶着沙，那是活着的土地。風、水和時間淘盡泥土，剩下來是沙。漫漫黃沙，是老去的大地，就像濾去生命之後剩下來的骨骼。老去的沙地，不再有生長，隻剩下記憶。遼闊的大地，有足夠的空間盛下整個黃昏，讓它一點一點慢慢消失。斜陽，那來自上蒼的天光就像河流載着生命，沿地面的起伏流淌開去。一個悲壯的落日黃昏，被大地上千年歲月闡釋得悠長。沒有樹，沒有草，沒有鳥鳴。水的痕迹倒是無處不在，可是沒有水。騁目千裏隻有無邊無際的黃色，極細軟的黃色在那兒起伏，在那兒棱起，在那裏高舉成山，漫流成壑。這究竟是原始的洪荒，還是文明之後的荒涼？

海洋一般的沙地，靜止着時間的波浪。誰知道大地的每一次隆起下面，都掩藏着一段什麽樣的曆史？大漠的黃昏很靜很靜，靜得可以聽出五千年的足音。幾百年上千年的時光，這塊土地上不知道演繹了多少生命。一代又一代人，現在還有誰知道他們？那曾經有過的一切，曾經熱熱鬧鬧甚至轟轟烈烈的一切，就像從來不曾有過一樣。所少年以後，就像他們一樣，可有人知道我們？

月亮升起來。正是這一輪月亮，曾經在這裏照亮過無數古人，現在也同樣把我照亮。你看那月亮，就那麽一點淡淡的光，裝下多少年月多少事情，遼闊的大地，億萬年的時光全都在裏頭。人心裏兜着的東西，說不清道不明，放也放不下，欲罷不能，欲說還休，一走進月光裏，卻發現所有的東西都在那裏，在天空下大地上，在風的吹拂中，在水的流動裏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