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天的枯叶

春，是以一種怎樣的姿态，于不知不覺中，悄悄地溜進了一座早已失去四季感知的城市？立春已過，雨水也在沒有雨水的日子裏，波瀾不驚地悄然滑過。猛然驚覺中，卻發現，那些小蟲子們，似乎已逼近在眼，從去年冬天的沉睡中醒來，抖落一身松軟的泥土，用悠揚而又邈然的叫聲，喚醒蟄伏了一冬的情愫。

實際上，在喧嚣的城市裏，并沒有一顆甯靜的心，能聽見那些蟲子們缈遠的叫聲。天籁之音，隻奏響在寥廓的原野，幽深的遠山，以及，描繪原野和遠山的文字之中。那些從遠古的歲月，伴随着一程風一程雨走過來的節氣，現在，正以比阿拉伯數字還細小的文字，恹恹地停留在了日曆中。除了還能在每年的日曆上不痛不癢地描上一筆外，節氣和遠離農事的生活，真的已沒有了多大的關聯。每天，在時光的罅隙中，我們忙碌而又浮躁地偷渡着餘生，并沒有更多的時間，去對一場節氣做過多無爲或者叫無聊的關注和遐想。

也不知這樣的麻木，是否是正常的舉止。或許，因爲紊亂的季節，已無法給予我們太多的回饋吧。甚至，有時能奉送給我們的，隻是怅然的無奈和隐隐的失望。

比如河邊這棵歪着脖子的柳樹。遠遠望去，它正以妙曼婆娑的舞姿，娉婷搖曳，婀娜生風。若說起春，自然是少不了楊柳的點綴。信手拈來，便會沾染一指水綠的詩意。那句婦孺皆知的“吹面不寒楊柳風”，便是最好的诠釋，如溫軟柔和的掌心，輕輕地撫過面頰。“拂堤楊柳醉春煙”，飛絮蒙蒙，輕煙淡籠，十裏長堤，如詩如畫。“不知細葉誰裁出，二月春風似剪刀”，此句，更是傳神和形象，是誰，精心地裁剪出一樹碧綠的新葉？呵，原來是春風這把神奇的剪刀呀！多麽精妙絕倫的詩句，多麽讓人心旌蕩漾的想像啊！

隻是啊，是不是，所有的美好，都隻鮮活在文字之中？是不是，所有唯美的想像，都在走近那一刻，便會灰飛煙滅蕩然無存？當我漫步至重重堆煙的新綠前時，竟是悲哀地發現，一些失去水份的枯葉，正綴在春天的枝頭上，随一縷和煦的暖風，擺動着搖搖欲墜的身軀。細細柔柔垂下的枝條上，一片片枯黃的柳葉兒，混雜在一枚枚碧玉般的嫩芽中，顯得如此地不相當，不協調。猶如一根根細細的尖針，紮痛我凝視的雙眸。

這些枯葉，該是昨年的葉了吧。沿着它們依然清晰的脈絡，時光仿若正在緩緩地倒流。昨年的春天，它們該是有着怎樣一身的新綠，在招展的春風中，妖娆柔媚地舞蹈。昨年的春天，它們該是有着怎樣一番春風得意的心境，在春的暖陽下，綻放明媚的微笑。而今天，又是桃花笑春風的交替輪回，早該以墜落的姿态完成一生旅程的它們，卻死死地攀附着最後一縷聊以生存的微光，不肯向季節低下它們的頭顱，做一次順應節氣的選擇。

難道，是這棵一往情深的樹，用戀戀不舍的真心，對它們做着最後的挽留嗎？念昨年寒風酷暑朝夕相伴，惜今日執手淚眼兩看不厭？可是，我可以欺騙自己，卻無法欺騙别人，去虛構一些動人但僞心的情節。因爲，我知道，于一棵正在笑迎春風的柳樹，萬千枝條上，有着太多太多的葉，難道它還會在乎多一片抑或是少一片？況且，春發秋落，這是自然界亘古不變的規律，一棵曆盡滄桑的樹，對于這樣的生離死别，早已是見慣不驚淡然處之了。更或許，它還正在怨着這些強留的枯葉，死死地賴在枝上，占據一席之地，而讓一些本該萌生的新葉，尋不到冒芽的地方。

那麽，就是這些葉，在對命運做着最後一場垂死的掙紮？曾經，這棵樹，是它們的生命依附。如若飄然離去，便是永遠的訣别，對深深眷戀的樹，也是對自己的生命。它們，是多麽地不舍多麽地不甘呀。但是，已是枯萎的身軀，又如何能抵擋得住韶光的流逝？葉落歸根，才是它們既定的宿命。本該屬于秋季的一場飄零，憑藉着紊亂的氣候，躲過了季節的更替。可是，枯萎的心，又如何躲得過那漸漸深去的春？早已失去了生的意義，卻仍舊抱殘枝頭，做一些關于春天的夢想。它們難道不知道嗎，它們的春天啊，隻有一季，而現在的這一季春天，早就不屬于了它們。當時光毫不留情地走到最後的暮春時節，這深深依戀的樹枝上，難道還會有它們的一席之地嗎？最終，還不是一樣會痛苦地跌落枝頭，被無情的歲月給抛棄。

藉一縷翦翦春風，剪斷殘存的一絲牽挂和夢幻，化作春泥，以肥料的形态，将自己的身體再次融入樹中，這，或許才是一片枯葉此刻應該選擇的歸宿吧。不管季節是如何的輪回，無論時光是怎樣的流逝，它們已與樹融爲一體，化作了養分在樹體内脈脈流淌，樹，又以一圈一圈擴散的年輪，在它們的心中，蕩漾着春天的波光……

沉思中，一片枯葉，扯斷了枝的牽連，在我的眼前悠悠劃過，爾後，靜靜地飄落，輕輕地偎依于樹根旁。

那一瞬間，心的律動，和弦在淡淡春光裏，一片枯葉飄落的節奏。曾經的春天，在我的心裏，隻與生命的萌芽有關，與未來的希望有染。單純地以爲，這個季節，萬物隻會循着時序的安排，發芽，開花。殊不知，春天，也會有凋落的葉，也會在百花的芬芳中，嗅到一縷枯葉腐爛的氣息，而誰又知它的心，卻正經曆一場來自靈魂深處鄭重的抉擇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