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非如此

朋友打來電話，說這幾天腦子就像凍僵了一樣，整天不知道幹了些什麽。過去沒事還寫點東西，現在連寫什麽都不知道了，沒話題了，文思枯竭了，方向也沒有了，不知道該幹點兒啥！

他問我最近有什麽新作沒有，我說還能有什麽新作，無非是一些陳年舊事，寡谝淡道，該說的早說盡了。朋友說，你謙虛吧，前幾天還看見你一個東西被發表了，寫得不錯嘛，道理像賣瓦盆兒的一樣，一套一套的，比我強多了！我是一個字兒沒了。再說了，你寡谝也能寡谝出東西，淡道也能淡道出意味來，我是連寡谝淡道都道不出什麽來了。他說，按說世界之事原本無非如此，哪有那麽多正經的事情要做呀，何況就是讓你天天做什麽正經事，你還不得煩死！人總得給自己找點兒樂子吧！人活着，終究是爲了快樂，而不是爲了煩悶，你寡谝淡道，就給自己找到了快樂，我卻不行，郁悶呀！

朋友說他寡谝淡道不出什麽來，但我覺得他還是寡谝淡道出一些東西來。一句“無非如此”，就是一種不錯的人生狀态。想想，人一生中走過多少山山水水，經曆過多少是是非非，咀嚼過多少酸甜苦辣？可能喝過五糧液茅台，見過不少絕色女子，有過卿卿我我的感情甜蜜，人間之事，恐怕也莫過于這些瑣瑣碎碎的事了，大也大不到天上去，小也小不到地縫裏。就說喝過茅台五糧液，可喝過之後也許就會說，也沒覺得比喝七八塊錢的二鍋頭老白幹香到哪裏去，甚至還可能覺得二鍋頭老白幹喝起來更來勁爽快。這些都是次要的了，關鍵是，哪怕你就是喝過瓊漿玉液，到了肚子裏又能變出什麽花樣兒來呢？什麽都變不出來，甚至連剛才到底喝過些什麽都不一定記得住了。因爲，記住了又怎麽樣呢？又有什麽用呢？能說明喝了一瓶五糧液就高高在上了，喝了一瓶二鍋頭老白幹兒就低人一等，難以擡頭了？恐怕除了能把人的那點兒虛榮心再往起浮一浮，其他的什麽也落不着。但虛榮心這個東西最好還是不要讓他浮起來，誰一讓這個東西浮到自己的頭上去，那就很容易讓它把自己吊在半空中，上上不來，下下不去，那樣離倒黴的日子恐怕就不遠了。這樣看來，吃什麽，喝什麽，做什麽，經曆什麽，都無非如此，關鍵是自己要有個好心态。至于說究竟誰活得更加安然，更加舒坦，那還說不定呢。

無非如此，感覺起來真的很好，讓人頓然有了一種平和甯靜安逸的享受。人總是免不了要說話，免不了要做事的，由此類推，自然就免不了要說錯話，更免不了要做錯事。誰敢說自己一輩子不說一句錯話，不做一件錯事？除非不說話不做事，除此之外我想是沒有的。問題是誰能不說話不做事呢？不僅沒有，恐怕說的做的少了都不行。這樣一來，錯話錯事就絕不會少，因爲你原本不想說錯話，也不想做錯事，誰都總想說得滴水不漏，左右逢源，做得妥當貼切，萬無一失。問題是，正确的東西從哪裏來，自然從失敗中來，失敗乃成功之母。這樣看來，失敗往往是比成功要多的。一種良藥的問世，要經過多少失敗才能最終獲得成功；一項科研成果又要經過多少失敗的試驗才能最終完成；嫦娥一號繞月衛星自然也絕不會是一朝一夕能夠光臨月球的。一個人都得十月懷胎，才能一朝分娩。所以，人的一生，無論他說過多少哪怕是叫做經典的話，無論他做成多少哪怕是叫做不朽的事，甚至是說得滔滔不絕，連篇累牍，但他也絕不會少說了錯話，少做了錯事。而且，往往是話說得越多，錯話就越多，事做得越多，錯事就越多。言多語失，食多傷心，就是這個道理。如此看來，我們偶爾做錯了一點兒事，說錯了一些話，又算得了什麽呢？人人如此，無非如此，沒什麽大不了的。這樣一想，我們可不就有了平和甯靜安逸的感覺了嗎？

但是，我們常常遇到這樣的情況，一個人，因爲這樣那樣的原因，在他認爲不适當的場合說了一句自己後來認爲非常不該說的話，或是做了一件自己認爲極其不該做的事，當然，尤其是在領導那裏說了這樣的話，做了這樣的事，自己就追悔莫及，自責不已，甚至寝食不安，遺恨終身，認爲自己後來走得如何如何，都是因爲那一次的如何如何。

其實有什麽呢，就因爲一句話，一件事，就要耿耿于懷地折磨自己，跟自己過不去，甚至是折磨一輩子，值得嗎？如果是這樣，那麽後來即便走得不順，那恐怕也怪不得别人，而隻能怪自己，因爲自己總是爲了那些無所謂的事情折磨自己，狀态自然就好不到哪裏去。應該想想，錯了能怎麽樣，對了又能怎麽樣。對錯本來就是伴随人一生的兩種狀态，是平衡人心态的兩個砝碼，談不上孰重孰輕，孰錯孰對，對中有錯，錯中有對，今天對的，明天可能就是錯的，今天錯的，明天說不定又是對的。塞翁失馬，焉知非福。誰都無非如此，何況自己。再說，對的也罷，錯的也罷，一切如過眼雲煙，揮揮手，便成昨日，重要的是今天過得是否快快樂樂，開開心心，坦坦蕩蕩。

我對朋友說，你看似什麽都不想了，什麽都想不出來了，似乎心中是空的了，其實不是，而是你的心中曆練成精的了，精的就覺得少了，空了。這或許就叫做一種禅悟。吳承恩在一部洋洋灑灑的《西遊記》裏，也無非就得出了一個“悟空”，于是他把自己的禅悟假托在虛構的孫悟空身上，讓一個“悟空”随心所欲，遊刃有餘起來，活得何其灑脫。試想，心中空了，看淡了是非紅塵，爾虞我詐，勾心鬥角，蠅營狗苟，迷霧散去，才能出現真悟的可貴靈光。你的一句“無非如此”，正好道出了你現在的人生态度，看來你真正成熟了，而我才剛剛開始。

朋友笑了，他說，你說的這種東西有點兒深，我有點兒不懂。我說，其實很多東西原本就不是說清楚的，而是悟清楚的，能夠悟清楚，不一定能夠說清楚，這種現象大概就像你。你說“無非如此”的時候，應該是不經意說出來的，但越是不經意的東西才越是本真的東西。而能夠說清楚，倒不一定能夠悟清楚了，這種現象就是我。古人雲，四十不惑，我已超過這一劫了，但對一些東西仍然難以釋懷，肚子裏裝得滿滿的，總覺得不能理解，無法排遣，于是難免郁郁寡歡。我對朋友說，人其實是種很奇怪的動物，自以爲是龐然大物，但很多時候就被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困住了，不能自拔了，而有時候又常常被那麽一句不經意的簡單話給豁然打通了，我覺得你的“無非如此”四個字就很有力道，琢磨起來非常玩味，想來有一種超凡絕塵，海闊天空，行雲流水的意味。它把塵世中人一下子帶入了一個淡然索然而又坦然的境地，讓什麽得失成敗這些所有的一切都變得非常渺小了，不再壓迫了，感到輕松了，讓人看到了本身存在的重要和真正的價值。

朋友笑了，他說沒想到一個“無非如此”，又讓你寡谝淡道出這如許的東西來，我得好好琢磨琢磨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