遍地丛生的碎屑

我有一個抽屜，裝滿了來自于生活的疼痛的碎片。

第一次和愛人看電影時的電影票。爲她擦過眼淚的一塊手帕。愛情轉身的時候，我最後一次送她離去的站台票。

被撕碎的結婚照片。被摔碎的半塊鏡子。被詛咒過的一個陌生男人的來信。一枚占蔔過我的命運的硬币。一張表情麻木的下崗通知。

一些朋友的信。一些噓寒問暖，一些善意的忠告和安慰，一些委婉的拒絕。

女兒的成績單。各種各樣的獲獎證書。她偷偷爲我買回來的胃藥和囑咐我按時吃藥的留言……

我的抽屜。一生的積蓄。我支離破碎的生命。歲月的補丁。時間的殘章斷句。

抽屜沒有鎖，鎖不住那些誓言的鴿子。隻能鎖住一些疼痛的碎片，一些被肢解了的幸福。

在老家的立交橋上，每年七月十五的夜裏，都會有那些化爲灰燼的碎屑在風中飄蕩。我看到一對老人在橋的最高處放一盞燈，然後相互攙扶着伫立在那裏，一動不動，任憑夜風吹亂他們的白發。

他們在懷念女兒。

他們的女兒是從橋的最高處縱身躍下的，被火車撞得支離破碎。

有人看見她跳下去的時候無所畏懼，臉上甚至帶着快樂的表情。或許是爲自己終于得到的解脫吧，在一場無望的滿是煎熬的愛情裏。

愛情在她那裏變成了毒藥，得到和失去，都令她粉身碎骨。

隻是，那一躍過于決絕。破碎的不僅僅是她的生命，還有親人的心。

一個人的一生就是不斷的把自己拆離，要分好幾塊給不同的人，所以，人往往是千瘡百孔的。總有一些遙不可及的夢想，總有一些怅然若失的疼痛。在我們生命的底頁上，鋪滿了憂傷的碎片。大量職工下崗，操起賣小吃，擦皮鞋，收購酒瓶子的營生；昔日的車間主任到私營小廠當起更夫；慘淡經營的商人積累起來的家業，在一次失誤的擴張計劃中血本無歸；拼了半生的命，掙到了足夠的錢，忽然感覺身體不适，到醫院檢查，發現是絕症，并已到晚期；千阻萬擋，爲兒女們那些盲目的愛情設置了重重關卡，卻依然被兒女們一個個攻破，最後隻能用慈愛的手掌不停地摩挲着他們的頭，聽他們流着淚，講他們流了血的心……

人生下來就伴着哭聲，注定要經曆疼痛的碎片。那些碎片，讓生命變得無比厚重。

每天都要撕下一張日曆，提醒我們過去的日子不在了，成爲碎片飄遠了。每個人的最後，也終将成爲碎片。自己的碎片，别人記憶裏的碎片，曆史的碎片。就這樣，所有的早晨都是撕掉昨天換來的，所有的黃昏都是夕陽悲壯地撞破額頭送走的，無數疼痛的碎片填充了人的一生，無數悲傷的碎片璀璨了生命的夜空。

但你不能停歇，你的雙肩擔着生命的重任，你卸不掉愛你的那些期待的眼神，卸不掉疼你的那些忐忑的心。生命要繼續，雙腳依然要行走，心靈依然要向着夢想艱難跋涉。

把那些碎片墊在腳下，會鋪出一條朝聖的路；把那些碎片挂在胸前，會串成一串祈禱的佛珠。

我把所有疼痛的碎片都裝進抽屜，我的抽屜就是一部完整的童話。我爲小小的女兒珍藏着這些寶藏。小小的女兒，什麽時候讀懂了這些疼痛的碎片，什麽時候就開始長大。

七月十五再次回到老家的時候，我依然在夜裏看到了那些燃燒的紙屑。那個立交橋，成了那一對老人的斷腸地。他們在用自己破碎的心，去懷念另一顆破碎的心。那時，我正騎着車子從橋上經過。橋的坡度很大，騎車爬坡時會把人累得氣喘籲籲。但是，在看到朋友立文馱着未婚妻瘋狂爬坡的時候，我忽然理解了那個帶着微笑跳下橋去的女人，理解了那顆破碎的心。在朋友豎起的頭發裏，我又一次感受到了愛情的魔力，因爲騎着空車的我，使出了吃奶的勁兒也無法追趕上他。

有時候，人生就像拼圖遊戲，每一小塊圖片都不會重複，你必須一塊一塊不怕麻煩地拼起來，最後才能看到整幅風景。這就是生活吧。它總是不斷地，把那些美好的東西打碎。然後又不斷地，把打碎的碎片重新組合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