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缕清欢

時在九月，天入秋境，萬物從浮塵風煙中明淨脫出，換作天生的本相堆壘橫陳。這時，我無論怎樣看它，觸它，感覺它，都不必費力，亦沒有兩相不知的隔膜，就像手指蹭試利刃，鮮明得沙沙有聲也不會誤傷。我欲靜，而它正靜，我欲閑，它也正閑，似買醉客一眼望簾招，出家人偏遇古山門，真是無有不巧的。

客居北京多年，一載逢度一秋是最讓人舒心的事了。每年到了這時，天之曠廓，雲之高遠，山之青蒼，水之明淨，處處皆叫人愛，是四時中唯覺清甯靜美的。或有人說，在這樣繁華地方，還有什麽清靜可言，不過是人擠車多，處處喧鬧罷了。準我在此武斷一句，若總這樣去想事情，倒不是人不識秋，而是心裏無秋了。日日盡戚戚，年年皆草草，似這般虛浮翻滾，恐怕活到此生之末，也不會有清歡一縷。所謂百惡亦有一喜，千恨能見一愛，人又何必如此拘泥于心？閑步在紅牆下，望一望暮風中蕭蕭的白楊，靜偎在月窗前，聽一聽壁砌間唧唧的蟲唱，都可以覺出秋的意思，還有檐頭的涼雨，瓦隙的長草，籬欄的黃花，搖曳的桐影，也都是上好的秋色。若在萬般亂緒中，能借此秋味偶感一念一思，亦不算虛度了。

其實這些話，正該講給自己聽，因我向來是個弄愁引悲的。逢春不思賞花，偏要傷于流水落紅，遇夏不看新碧，卻總要賴雨聽愁，尤其到了秋冬時節，我除了因其沉寂而愈加沉寂外，就更談不到一點做爲。簡單說來，就是好的時候不念好，壞的時候還怨壞，真可謂愚笨到頂，無以複加。但這樣的人，也有一等好處，就是任它什麽大風浪，大變故，都不易被擊垮，正是弱身子不怕病纏，坎坷一生反而安然無虞。所以，諸位以後遇見這樣的人，千萬不要可憐。他慣會做水晶翡翠的樣子，從高處跌下來唬人，其實到地面後，才發現是橡膠的。

我之所以能夠自念自救，無非是苦頭嘗多了不覺其澀，更何況現在，能夠博得甜味兒的源頭也越來越少，一些東西若再不珍惜，隻怕難有重獲的可能。即如眼下這個秋天，我是愛它一風一雨，一草一葉的，就是什麽也不做，單單坐在高處，看暖亮的斜陽殘光，一點點消逝在微藍的遠山，也盡可以涼氣沖懷，秋意滿襟。若能夠想得浪漫些，則不妨叫我做一個江湖歸來的劍客，任風揚流蘇，卷衣吹帶，獨對着一川碧水，看西天下一派霞色空明，蘆花皚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