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这初春的季节里老去

真的不敢相信，春天就在這紛飛的雪花中來了，而我卻願在這樣的春天裏低眉老去。

早春，無眠。雪夜，靜谧如斯。“惜花春早起，愛月夜眠遲”，此刻，遠未到風過揚花的時節，隻有淺春裏一彎薄薄的上弦月，與我晗首相望。這一彎的寂涼，多像女子一彎清冷的繡眉，也是足以使我有着靜靜去陪她的理由。

這樣的夜裏，我能嗅到月光的味道，如女子沐浴過後，發梢邊不經意透出的明淨清涼，施施然就入了心髓。可我在這樣的夜裏，在這春天，在這雪前、月下，一轉身、一低眉的刹那間，忽而覺得自己老了，和光陰無從預約地就老了。老得像這沐身的月光，如練如洗；老得似這早春悠長的雪夜，恬淡沁涼。

歲月忽老，人世間一片好風好水，回首再把行程曆數，程程波光。直至行年漸長，相聚離散，不再慌亂，于人于物，不由慨歎，真的是相逢一回老一回。春秋更叠，歲月無恙，曾經，多麽不以爲然的一個“老”字，如今，也随着鬓邊兀生的白發，與我一起形影不離。老了真也就安靜了，淡了心性地閑靜。老到經常忘卻，老到把一些飄忽的心念悉數回收，老到容易低眉，老到眼神裏隻剩下平靜，内心明了這鬓邊的白發，一定也是歲月潋滟過後留下溫柔的映照。

原來老了也并不怎麽使人酸恻凄楚，反而内心多了一種清簡綿長的甯和。

老是意境，亦是過往，更是自我的歸宿。午後散步已成爲一種習慣，多年來就這麽一路走了下來。途經塵世煙火，現在更多的是用雙眼去看，已經很少去說了。當不争，不辯，在心裏漸悟明晰的時候，話，自然也就少了。有些是不想說，有些是不必說，這個世界已太過喧鬧，是該收口收心的時候了。

老了是一種沉澱，隻有沉澱方顯其本質。愛情，曆經滄海桑田，平淡之中相濡以沫已不分你我。親情，愈加沉澱愈顯彌足珍貴。友情，經過時間的淘洗，年深日久，如窖藏般甘醇。自我，經過沉澱，淡泊素淨，内心溫情而幾近慈悲。不必人雲亦雲，不必刻意僞裝，雲水秋月，就這麽漫不經心地老了。

多少個這樣閑閑的夜晚，一個人，一本書，一盞清茶，一畦心念，日子便悠然而過。一些往事，随風而逝，然有些卻被墨香銘記，如今再讀之，方明白，紅塵易老，不老的卻是心底裏那些珍藏的記憶。

讀過一句話，當心在漸漸靠近自己的時候，說明你也就真的老了。也許是吧，我也早已不是那個内心拒絕長大的青青稚子。時光無言，流年似水，那些曾經在生命裏的灼痛，那些回不去的韶華光陰，隻有溫柔地放手，也許才是對自己最大的恩賜。沒有忘記嬰兒眼中的簡純，那種透着澄淨的磁藍，雖然不可能再擁有，但我希望自己能靠近這種澄淨的磁藍，近一點、再近一點，我知道那是心回家的方向。

疏淺的夜風，輕撫心弦。西窗月下，低眉吟哦的清音婉轉。多想，到時尋一淨幽之所，不必再費心去細數流年，不必再染世事塵埃。将心放老林泉，清涼随性，平日，籬笆小院，栽花種菜，閑來，垂釣白雲清風，怡然自樂。月下，花草芬芳，書茶爲伴，聽蛙悟禅。每天，從雲蒸霞蔚，到斜陽脈脈，輕描淡寫地打發着時光，任月靜風閑的日子，在飛花日影中平靜地流去，不知歲月爲何物。就這麽老去吧，清醒明透地老去，老在花蔭下，老成一縷風……

如果這就是老，不妨就這樣地低眉老去，帶着草木宅心低眉老去，在這清清如水的月光裏老去，在我還未銀發飄雪的時分老去，在這初春凍合雙肩的季節裏老去。

是的，就這樣不顧一切地老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