感悟日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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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忆里暖暖的伤 /文-林小福

分类:感悟日记发布者:情有独钟的梦
她用這一個擁抱與她的少年回憶作别,作别她對江銳沒有緣由的純真愛戀,作别她最無瑕歲月裏的流光碎影。

一、

盛繁星有點局促地給潘小西看她新男友的相片,玩笑口吻中隐約帶點忐忑:“當然沒有林彥帥,不過對我很好——我就是看重他人好。”

潘小西也說不上開心還是不開心,拿着相片仔細端詳了一會兒,微笑着說:“那很好啊,真的,隻要你開心。”

盛繁星已經可以主動坦然地談起林彥,雖然神情當中并不是不惆怅。

小時候天馬行空般肆意任性的日子過去了,還能有這麽一個人,安定地,溫和地,予她以寬厚和依靠,已經不易,值得珍惜。

這家機場附近的咖啡館滿嵌着落地窗,軒敞明亮,外面大片的薔薇花累累綴了滿牆。春末夏初,正是這座城市最鮮豔最明媚的季節。盛繁星自實習單位直接趕來,大紅掐腰寬擺連衣裙,垂肩的蓬松卷發——看上去已經是職業白領般的伶俐精光。

可是潘小西還是記得她高中時的樣子:穿校服,紮馬尾辮,一雙清水眸子,安靜地笑着看人,不怎麽說話。

那時候高一開學沒多久,回家的路上,潘小西說起新同桌盛繁星,贊不絕口。林彥說;“人家南方的女孩子就是不一樣——哪像你,這麽瘋瘋癫癫的。”

那時候的潘小西留很短的頭發,男孩般伶俐潑辣。聽了這話,她倒也不生氣,滿眼笑意、促狹地看着他,說:“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,用不用我替你約繁星出來玩?”

潘小西有多少歲,認得林彥和江銳就有多少年。他們是鄰居是同學,是知根知底的親密老友—— 所以她怎麽會猜不到林彥的心思,又怎麽會不努力把盛繁星拉攏到他們的陣營裏來?

盛繁星第一次和他們出來玩,是約在學校裏的小籃球場。江銳打球累了坐在一邊,微微仰頭,沒個正經的腔調,說:“煩心?你怎麽起了這麽個名兒啊?”

盛繁星是江蘇人,高一時随爸媽調動遷到北方來。那時候還帶點輕微的南方口音,前後鼻音分得含混。

林彥聽了就重重一拳敲在他肩上:“胡說什麽呢?人家叫繁星,繁星春水的那個‘繁星’。”

二、

盛繁星說:“江銳真值得你這麽喜歡?都這個時候了,你自己要想想清楚。”

潘小西又何嘗不明白。喜歡他什麽啊?想想連自己都覺得驚詫。

他并非什麽英俊多才的翩翩少年,無論時光如何變遷,仍然讓人滿心溫存念念不忘——不過是極尋常的一個大男生,永遠的漫不經心,嘴上又從來不肯讓人。中學裏被她拖着一起回家耽誤了打球,他也能發牢騷發一路,說:“劫财劫色你哪樣也不占,非叫上我一起幹什麽?萬一碰上了女流氓,沒準還得你來解救我。”

他倆隻要一遇到就像兩個小朋友,免不了磕碰和吵鬧——可隔一會兒又忘記了,感情還是好得不得了。從小到大認得十來年,習慣了親密無間、胸無芥蒂,她從沒覺得對他有什麽不同的感覺。

初中時年級裏都說江銳和鄰班的班花談戀愛。當時潘小西聽了也并不覺得怎麽樣,還專門跑過去問:“你眼睛瞎了,看上她什麽啊?長得好看,還是胸大?”

她小小年紀的口無遮攔。就連江銳那麽大喇喇的人聽了都一時愣住,脹紅了臉,半晌,他狠狠地推她一把,說:“這種話你也說得出,你到底是不是女的啊?”

她就是一直太不像個女孩子——至少不像他會喜歡的那種女孩子。他喜歡的女生,大概要像隔壁班的班花施柔,永遠嬌嗲嗲地帶着三分笑,或者也要像盛繁星,大家閨秀似的,文秀安靜。潘小西從小潑辣慣了,假小子似的大大咧咧,這怎麽行?

隻是這些事兒潘小西那時候全然不懂得,後來懂得了,大概也已經晚了。

三、

是什麽時候動的心,真的連潘小西自己都不知道。雖然有時盛繁星被她打趣得實在不好意思了,也會反駁說:“你和江銳又是怎麽回事兒?”

潘小西會馬上否認:“瞎說什麽啊——我們就隻是哥們兒!”

旁邊籃球場上林彥進了一個漂亮的三分球,潘小西不待盛繁星再開口,就“哦”一聲,大聲叫起好來,雙手攏在嘴邊喊:“這麽半天不進球,江銳,你到底行不行啊?”

江銳聽到了,氣哼哼地往她的方向看一眼,趕忙又跑着回身去截球。

其實那個時候也還是懵懂的,可那急忙的撇清、暗暗的惱火,又都是那樣的認真——後來細想,才覺得,或者隐隐然也有一種發端的歡喜——隻是小女孩兒的心事,自己都不肯承認,壓住了不曉得。

大學裏有同學看潘小西帶過去的相片。一張張匆匆都要翻過了,那女孩兒忽然指着某個人,漫不盡心地說一句:“這個男生長得帥。”

看一看,就是江銳。潘小西從來沒覺得他帥,順口應一句:“他也就湊合吧。”話出了口,心裏卻忽然恍了一下,當下也辨不出,到底是歡喜多一些,還是忐忑多一些。

那天她花了一整晚抱着相冊從頭看到尾——原來她有那麽多和江銳一起的合影。

鼓着嘴比賽做鬼臉的,臉上亂七八糟抹着奶油慶賀生日的,聯歡會一起唱歌的……所有相片中潘小西最喜歡的一張是高中畢業典禮之後拍的。亂糟糟的操場,淡藍牆壁的高大教學樓,江銳站在她旁邊,從小到大從來沒變過的瘦,白T恤外面披了一件深藍色的襯衫,伸出手來搭住她的肩。

那天也是潘小西叫的他,說:“江銳,過來,一起合張影!”

一張照完他要走了,又被幫忙照相的同學叫住,說:“江銳,你太高了,低一點——而且你們倆能不能顯得親密點?”江銳就皺眉頭,說:“你哪兒那麽多事兒?快點快點,再照一張完了”。

“好了好了,我數三下啊——三,二,一!”

三二一,鎂光燈閃過,一切定格。最後的刹那,江銳微微偏頭,擡手在她肩上輕輕一搭。

他最富關照意味的姿勢,他最靠近她的距離,近于咫尺,但是他仍然不知道,連她都還不知道,不知道自己有多喜歡他。

四、

大一那個寒假的班級聚會,是他倆分别後第一次見面。潘小西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忐忑,可江銳好像并沒有什麽變化。他一見了她,就先搖頭笑起來,說:“你怎麽剪了這麽傻的一個發型?”

熙熙攘攘的場合,他一如既往是熱鬧的中心,隻顧上又說了一句:“最後等我一起走啊。”便被一群男生勾肩搭背地推走了——嘻嘻哈哈,拿着杯子在各桌之間穿來穿去。

林彥假期不能回來,盛繁星和爸媽回老家了,也不在。所以那天很晚的時候,隻有江銳和潘小西兩個,一起慢慢地走回家。

“沒想到我們這麽快就分開了。”潘小西忽然低聲念叨了一句,“你……”

江銳沒聽清,過一會兒才問:“什麽?”

“算了,沒事兒。”潘小西搖搖頭,兩步跑到前頭,轉回身倒着走對他招手:“你倒是快點啊——不能喝還硬灌這麽多。”

她還是覺得說不出口——總是想着,他們認得那麽久,哪怕已經不在一處了,終歸也還是來得及。

五、

四個人再次湊齊,已經是大二暑假的事情。

林彥黑了,也瘦了,不過更挺拔了,更精神些了。江銳拍拍他肩膀,笑着說:“林哥你真是太男人了——我崇拜你。”

那個時候夏季将末,也許是連着下了很久雨的緣故,不僅一點都不溽熱,倒有非常清透的一種微冷。晚上的小街并沒什麽人。風疏一陣緊一陣地吹,雨下得似斷似續。

他們去吃高中時最愛的那家麻辣燙。老板居然還認得他們,問:“都放假了啊?”

芋丸,海帶,青菜,魚丸,腐竹,豆腐泡……冒着暖暖的熱氣,香辣微酸。

他們亂七八糟地聊了很多,說到高興的地方笑得直打跌。

老板說:“你們可都是高材生,以後出來都是賺大錢的人啊。”

“哪有什麽大錢賺。”林彥笑笑說,“我畢業了先要在部隊待十年,到哪裏,以後怎麽樣,還都不知道呢。”

那晚盛繁星一直淡淡地笑着,不怎麽說話。

他們圍坐在那樣矮小的桌子邊。頭頂是簡陋的大塊塑料撐起來的棚子,棚頂半高半低地懸着一盞昏黃電燈。雨密密細細的,積得太沉了,就會忽然間從頂棚的四邊像傾倒一樣嘩一聲流下來。

一時間,大家忽然就都沉默下來。

後來想想,很多事情,大概那個時候,就已經有征兆了吧。隻不過誰也不說出來,就還可以當作都不存在,不用去覺得。

六、

也是在那個暑假,聽說了江銳有女朋友的消息。

那天他專門打電話過來,說:“我這周周末就回學校了,什麽時候再出來聚一聚?”

潘小西滿心驚詫地問他:“還有那麽久才開學,着急回去幹嘛?要轉型做有爲青年啊?”

江銳破天荒地有點不好意思,說:“跟我女朋友約好的。”

仿佛大腦有一刹那的空白,潘小西忽然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,砰,砰,一下,又一下。

房子的隔音條件真是差,院子裏有人的高跟鞋踢踢踏踏響,不知道是誰家有人彈着吉他唱歌,“回憶是抓不到的月光握緊就變黑暗”,旋律磕磕絆絆,翻來覆去,隻是唱那一句。

她居然還能笑得出來:“什麽時候的事啊,怎麽我一點兒都不知道——你太不夠意思了吧?”

“剛定的,我頭一個就打電話給你了。”江銳嘿嘿地笑,問:“後天你有時間嗎?趁着林彥繁星也還沒走,我們趕快聚聚——見面再細說。”

放下電話很久,潘小西仍然有一種不信實的恍惚——她覺得無比熟悉無比親切的江銳,最最漫長牢靠的感情,怎麽忽然間,就都不同了呢?

七、

日子被風頁頁掀起,光陰被抛在流水之後。仿佛隻是晃悠悠的,不曾長大,一切早已悄然改變。

大三時潘小西着實忙了一整年,似乎所有的專業課、實驗和英語考試都故意要堆在一起把人累死。偶爾跟江銳通個電話,她也隻顧着訴苦說:“我簡直快要瘋了,沒法活了。”

江銳說:“你何苦把自己逼成這個樣子,非出國幹什麽?留在你們學校讀個研,文憑又不是拿不出手——還真打算獻身學術啊?”

潘小西說:“照你這意思,我不用念了,以後跟你混飯吃?”

江銳就又打退堂鼓地說:“個人意見僅供參考,這人生方向的事情還得要你自己把握。不過我認真勸你一句,要謹慎考慮再往第三種人方向努力——我就不期望我女朋友有那麽高的學曆。”

自從江銳有了女朋友,潘小西就不像過去那麽隔三差五地跟他聯系了,瓜田李下都有嫌疑,更何況她本來就不是無所思。

聽了這話潘小西便沉默了片刻,說:“我又沒有拖後腿的男朋友,不正該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嗎——得了,不跟你說了,我忙着呢,看書去啊。”

更讓潘小西郁悶的是,這其間還夾雜着一個博士師兄沒完沒了的死纏爛打。

最離譜的一次是他拿着一把玫瑰花跑到實驗室想守株待兔,還在黑板上用紅粉筆寫“潘小西我愛你”。

丢人啊,丢人!很久之後潘小西都深恨自己從後門玻璃處看到了黑板上的大字,又看到了運動褲配皮鞋的男博士,當時自己就被吓得目瞪口呆,沒有勇敢走進去把自己的名字擦掉,而是背着書包逃之夭夭。以至于整整一年她都覺得顔面無光。然而在電話裏把這件事講給盛繁星聽的時候,她還是當成笑話一場,說:“桃花一定要甯缺毋濫。”這大概是老天告訴我不要分心談戀愛,好好念書,出國去吧。

盛繁星問:“這事兒最後怎麽收的場?”

潘小西說:“能怎麽辦?難道告訴他我不要找一個心理變态的老博士?我當然是當着他導師的面,态度很認真很嚴肅地跟他聲明,我不打算在近期内考慮個人問題,我們倆兒不适合而且絕對沒可能。”

盛繁星聽了之後就在電話那端微微地笑:“你把話說得這麽死幹什麽,要是有合适的,在你們學校找個男朋友也挺好的——難道你還是放不下江銳?”

潘小西忽然就笑不出來,隔一會兒才大咧咧地說:“他一個有主兒的狗尾巴草,我有什麽放不下的?”

于是盛繁星就沒再說什麽,隻輕輕歎了一口氣。

八、

大四畢業前潘小西專門跑了一趟北京去辦簽證。

這之前,江銳那樣認真投入的一段感情,終于也隻是無疾而終——不過電話裏聽起來倒也沒有多麽消沉頹廢,聽說她要來,馬上大包大攬說他去接人。

可是潘小西從機場大廳出來的時候隻看到了等在外面的盛繁星。盛繁星穿了一身紅色掐腰寬擺連衣裙,過肩的長發燙成了微卷,越顯一張面孔白皙小巧,倒是成熟了許多。

把潘小西四處張望若有所失的神情看在眼裏,盛繁星隻暗歎了聲,說:“江銳的手機一直不在服務區,聯系不上。我們去找個地方坐着等他吧——我有好多的話要和你說呢。”

她們在附近的咖啡館找了處位子坐下。西式二層小樓,爬山虎的藤蔓交疊,密密爬滿油碧。從落地窗望出去,白色圍牆上累累垂滿了豐滿熱烈的薔薇花。春末夏初,正是這座城市最鮮豔最明媚的季節。

盛繁星替她斟了一杯水,形容淡淡地說道:“有件事我說了你千萬别驚訝——我和林彥分手了。”

潘小西想起高三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,窗戶外面楊樹葉被風吹得唰唰響。她去交作業。隔着玻璃門就看到班主任正在跟盛繁星談話。

能聽出來盛繁星情緒非常的激動,但是她一句一句說得很清楚:“我喜歡林彥,他也喜歡我。我們兩個會在一起好好努力,對自己的未來負責。我們的感情并不是什麽不光彩的事情,請您不要诋毀林彥,也不要诋毀我們的感情。”

她說完了就轉身出來,不管老師在原地被頂得目瞪口呆。

盛繁星砰的一聲推開門,正好和門口的潘小西四目相對。

很久之後潘小西依然記得,那時候盛繁星就快要哭了,淚花一直在眼眶裏打轉,但她終于還是忍回去——像是告訴潘小西,又像隻是要說給她自己聽,她說:“我和林彥會在一起的,我們會好好在一起。”

陽光從斜後方射過來,把盛繁星面龐和發梢都塗一層淡淡的金色。她說得那麽勇敢,那麽堅定。

高考結束,盛繁星不負衆望考上了北京的重點高校,而林彥的成績一向并不太好,被提前批次錄取,最後去讀了軍校。

走之前林彥再三地叮囑:“小西你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,江銳,你要替我好好照顧繁星。”

江銳的學校也在北京,而潘小西,要一個人去遙遠的南中國過她四年的大學生活。

他們四個人高高舉起杯子相碰,很軟的塑料杯,材質實在不好,稍一不小心就要漏出來,但是端起來時,小心翼翼地,反而有種異樣的鄭重和端莊。

盛繁星說:“這麽久之後才告訴你。是因爲我們實在不知該怎麽開口。其實我們去年秋天就分了,是林彥提的。他說,他們學校有一個女生,家裏可能是有點關系的,對他很好。他覺得也不能這樣耽誤我——我們是時候該分開了。那個時候我每天哭每天哭,不知道爲什麽我那麽用心那麽投入的感情還是堅持不到盡頭。夜裏醒過來就睡不着,忍不住給他發短信。到了第二天又後悔,自己怎麽那麽沒出息。

但是現在我總算想清楚了,也不怨他了——他說得對,我們在一起的日子也不過三年,分開卻已經三年多。時間和空間的距離讓我們的感情變成了隻有回憶沒有未來的沙堡。抵抗不過現實裏很多東西的侵襲——可能是前途的壓力,也可能是身邊人的溫柔。我們真的都走出去太遠,不可能再在一起了。”

潘小西覺得有些難受,但她終于可以理解。

少年時的愛情,發生于不知不覺的年紀,生長在春日陌上,春水池邊,又明媚又單純。明明隻專注于當下就好,未來不是那麽重要,卻又能永遠帶着無限的熱情對未來懷有朦胧的期待,相信明天一定是美好的,燦爛的。

而在二十多歲的拐點上,過去的種種,都開始期待一個怎樣的結局。由是清醒,由是沉重,由是爲難。

潘小西明白,所以她不埋怨林彥的負心和隐瞞,也祝福盛繁星和她的新男友,他們的新人生——她希望他們這幾個一起經曆過最燦爛少年時光的人,在年少的夢醒來之後,都還能擁有另一種實在的觸手可及的幸福。

九、

江銳對潘小西說:“你也不想想,咱們什麽交情,我能不來接你嗎?——那不能啊!”

“那你這會兒才來?再晚一步我就直接帶小西回我們學校了。”盛繁星搶白了他一句,有些不滿。

江銳好像又高了些,或者隻是因爲瘦,似乎真的是覺得抱歉的樣子,他笑呵呵地承認錯誤,說:“實在不好意思,臨時有事所以出來晚了——而且今天信號特别差,我在機場大廳等了半天才看到短信,趕快就過來找你們了。”

潘小西說不出自己有多尴尬多忐忑,然而看他那樣若無其事,也隻好努力收斂着,不敢露出來。

江銳拎了拎她的背包,說:“還好,東西也不太重。走吧,我們回市裏,找個地方吃飯。”

盛繁星還不願就這樣放過他,一邊走一邊說:“什麽事兒那麽重要啊,該不會就是傳說中的重色輕友吧?怎麽不幹脆一起領來見見?”

江銳倒并沒有否認的意思,隻笑笑說:“有機會,有機會。”——他忽然又咦了一聲,拿出手機看了看,說:“小西你也給我發短信了?這才收到。”

其實從見到江銳的那一刻起潘小西就已經開始後悔,可真的隻有到了這時,她才變得那麽惶恐。

雖然潘小西不隻一次地想過,在那麽多年的相處中,江銳是否有過哪怕短短的一念之間,曾對她有過些微的心動?可這深埋的疑惑,應該是她永遠不會放在大亮天光下的無望奢求。他那麽滿不在乎,她當然也要驕傲,也要撇清——她不能讓他瞧低了,暗笑了去。她怎麽能魯莽地行錯踏錯,從此毀掉了他們十餘年的默契自然,讓一切變成難堪的尴尬?

潘小西覺得自己的心髒都要跳出來,傻了樣忽然就邁不開腳,站在原地,什麽話都說不出來。

她頭腦當中一片空白。

江銳的步子也忽然停住了,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頭來,看着她。

那是潘小西上飛機前鼓足勇氣才發出的一條短信,她在短信上說,江銳,我喜歡你。

也不知過了多久,江銳忽然噗嗤一聲笑出來,說:“小西你真夠意思,知道我失戀了是吧?爲了安慰我,這種話都能說得出來——這輩子有你這種朋友,真是值了。”

北方初夏湛藍澄澈的高遠天空,明亮到殘忍的陽光,熱力挾裹人的呼吸——怎麽會那麽倉惶,那麽無力。

可潘小西終于還是笑出來,說:“我們是哥兒們嘛,這麽多年的交情,當然要挺你一把。”

十、

那天晚上他們三個人一起吃飯。

多麽熟悉的彼此的喜好禁忌:盛繁星讨厭芹菜,江銳不吃蘿蔔,潘小西嗜甜如命,還有一個林彥,無辣不歡。其實以前每次四個人出去吃飯都很費勁,總要争論很久才能定下來到底要叫哪些菜。隻是以後即便是這種四個人一起争論的機會,怕也是很少很少了。

江銳說:“要個蘿蔔牛腩吧。”擡眼看到潘小西有點詫異的目光,笑笑解釋說,“現在我覺得,白蘿蔔也能接受了——不過胡蘿蔔我還是不吃的。”

也是,這麽久過去了,誰能一點不變呢?

他們仍然說起過去的生活,相熟的同學,彼此的現狀,未來的迷茫,講到高興的地方依然笑得不能自已——表面上好像是一切如舊,隻是有些東西,他們都不提,都不碰。

有什麽小心翼翼的東西浮在空氣裏,一不留意便帶出些微的尴尬。

那一天吃完了飯,他們在地鐵站告别。

江銳說:“我從明天起就要進實驗室了,估計會很忙,不過如果能請下假來,你走的時候我肯定去送你。

潘小西說:“客氣什麽,忙你的吧,我自己走就行了。”

總像是有話說不盡,總又像有話說不出。

到了最後,在江銳揮手轉身已經要走的時候,潘小西才忽然又低低叫了他一聲,說:“江銳……讓我抱抱你吧。”

四周熙熙攘攘的紛亂人潮,頭頂蒼白的燈光。他的輪廓似乎被光線照得有點朦胧,又或許隻是因爲她眼裏有淚光。他們曾經那麽近,卻終将要遠離。

然而在遠離之前,江銳終于慢慢地回過身來,張開雙臂,将她攬進懷中。

她自少年時起最隐秘最深刻的眷戀,她最清澈年紀裏深深淺淺的期待和憂傷。

哥們兒似的一個擁抱,凝聚着他們十幾年深厚感情的一個擁抱,玩笑似的一個擁抱。

——多麽滿足,多麽決絕,她用這一個擁抱與她的少年回憶作别,作别她對江銳沒有緣由的純真愛戀,作别她最無瑕歲月裏的流光碎影。

沒有人看到,靠在他懷裏的那一刹那,她滿臉的笑意崩潰成無邊無際的漫漫憂傷。

十一、

頭頂樹蔭掩映下,橙黃色路燈光影朦胧,三三倆倆的學生拖着影子,在路上慢慢地晃。盛繁星和潘小西一邊說着話,一邊在學校裏慢慢地走。

盛繁星現在實習的是一家很好的大國企,家裏托人找的,估計畢業之後就會留在裏面。

她笑笑地說:“原來我以爲自己無所不能,可是事到臨頭發現還是要沾染這些世俗人情。”

潘小西說:“其實我一直覺得你就該留在大學裏,看看書,教教課,走在這一片一片的樹蔭下面,特别适合——偏偏你去工作了,倒是我這種滿腦子不知道在想什麽的人,要繼續念書,也不知還要念多久。”

盛繁星笑起來,說:“我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啊——在國外好好讀吧,等我都變成社會上一個市儈庸俗的老女人了,你還跟我們剛見面的時候一樣,又明媚又單純。”

“還明媚單純呢!”潘小西就仰起頭來笑,說,“等我從英國回來可就是PHD.了,高知雖然未見得,大齡簡直是一定的。到時候估計也隻能找一個老博士嫁了。往好聽裏說,組成一個标準的高知家庭,往難聽裏說,就是活生生地把家變成一座博物館。”

她們的笑意在夜色燈光裏搖蕩氤氲。

盛繁星說:“多難忘的事情,終歸都是要忘記的啊,還留在心裏老去想,不過是讓自己更難受。”

潘小西說:“其實我并不是不明白,可是有的東西明知道沒什麽用,可還是忍不住會記得。想想也挺可笑的,二十多的人了,還這麽看不開,惦記着什麽青梅竹馬。就像小時候看電視,别人都說黃蓉有多精靈可愛,唯獨我一個人暗自喜歡華筝,覺得她其實很可憐——這世上根本沒有那麽多灑蕩不羁的令狐沖,等到地老天荒月色都老了,還是寂寞地愛着小師妹。很可能我們遇到的是郭靖或者蘇普,十年,二十年過去了,他依然不知道你有多愛他,然後稀裏糊塗地就告訴你,他愛上了剛剛遇到的小妖女。”

遠處小籃球場上有人在打球,時不時傳來一陣陣叫好聲音。

潘小西記起高中時和盛繁星在操場上繞圈子,永遠都有說不完的話,說不完的憧憬。旁邊籃球場上突然有一陣叫好聲響起來,是江銳進了一個球,遠遠看到她們了,得意又滿不在乎地扮一個鬼臉。

時光好像被悠悠地拉回到她們十六七歲的時候。那時她們覺得人生剛剛要開始,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浪費,有很多的好機會可以把握,總相信未來一定有更好更合适的,在等着與她們相遇。

如果時間一直停留在當初,那麽是不是真的會比較簡單,比較快樂?

盛繁星說:“小西,你相信還會有更好的日子在前方等着我們嗎?”

潘小西想了想,說:“相信吧?——我相信。”

有風吹過,葉子嘩啦嘩啦地響。春天過完了,夏天正要開始。

其實希望還在,未來還很長。

隻是最單純最明媚的一段時光,已經結束了。 End,您好,我叫:林小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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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用这一个拥抱与她的少年回忆作别,作别她对江锐没有缘由的纯真爱恋,作别她最无瑕岁月里的流光碎影。

一、

繁星有点局促地给潘小西看她新男友的相片,玩笑口吻中隐约带点忐忑:“当然没有林彦帅,不过对我很好——我就是看重他人好。”

潘小西也说不上开心还是不开心,拿着相片仔细端详了一会儿,微笑着说:“那很好啊,真的,只要你开心。”

盛繁星已经可以主动坦然地谈起林彦,虽然神情当中并不是不惆怅。

小时候天马行空般肆意任性的日子过去了,还能有这么一个人,安定地,温和地,予她以宽厚和依靠,已经不易,值得珍惜。

这家机场附近的咖啡馆满嵌着落地窗,轩敞明亮,外面大片的蔷薇花累累缀了满墙。春末夏初,正是这座城市最鲜艳最明媚的季节。盛繁星自实习单位直接赶来,大红掐腰宽摆连衣裙,垂肩的蓬松卷发——看上去已经是职业白领般的伶俐精光。

可是潘小西还是记得她高中时的样子:穿校服,扎马尾辫,一双清水眸子,安静地笑着看人,不怎么说话。

那时候高一开学没多久,回家的路上,潘小西说起新同桌盛繁星,赞不绝口。林彦说;“人家南方的女孩子就是不一样——哪像你,这么疯疯癫癫的。”

那时候的潘小西留很短的头发,男孩般伶俐泼辣。听了这话,她倒也不生气,满眼笑意、促狭地看着他,说:“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,用不用我替你约繁星出来玩?”

潘小西有多少岁,认得林彦和江锐就有多少年。他们是邻居是同学,是知根知底的亲密老友—— 所以她怎么会猜不到林彦的心思,又怎么会不努力把盛繁星拉拢到他们的阵营里来?

盛繁星第一次和他们出来玩,是约在学校里的小篮球场。江锐打球累了坐在一边,微微仰头,没个正经的腔调,说:“烦心?你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儿啊?”

盛繁星是江苏人,高一时随爸妈调动迁到北方来。那时候还带点轻微的南方口音,前后鼻音分得含混。

林彦听了就重重一拳敲在他肩上:“胡说什么呢?人家叫繁星,繁星春水的那个‘繁星’。”

二、

盛繁星说:“江锐真值得你这么喜欢?都这个时候了,你自己要想想清楚。”

潘小西又何尝不明白。喜欢他什么啊?想想连自己都觉得惊诧。

他并非什么英俊多才的翩翩少年,无论时光如何变迁,仍然让人满心温存念念不忘——不过是极寻常的一个大男生,永远的漫不经心,嘴上又从来不肯让人。中学里被她拖着一起回家耽误了打球,他也能发牢骚发一路,说:“劫财劫色你哪样也不占,非叫上我一起干什么?万一碰上了女流氓,没准还得你来解救我。”

他俩只要一遇到就像两个小朋友,免不了磕碰和吵闹——可隔一会儿又忘记了,感情还是好得不得了。从小到大认得十来年,习惯了亲密无间、胸无芥蒂,她从没觉得对他有什么不同的感觉。

初中时年级里都说江锐和邻班的班花谈恋爱。当时潘小西听了也并不觉得怎么样,还专门跑过去问:“你眼睛瞎了,看上她什么啊?长得好看,还是胸大?”

她小小年纪的口无遮拦。就连江锐那么大喇喇的人听了都一时愣住,胀红了脸,半晌,他狠狠地推她一把,说:“这种话你也说得出,你到底是不是女的啊?”

她就是一直太不像个女孩子——至少不像他会喜欢的那种女孩子。他喜欢的女生,大概要像隔壁班的班花施柔,永远娇嗲嗲地带着三分笑,或者也要像盛繁星,大家闺秀似的,文秀安静。潘小西从小泼辣惯了,假小子似的大大咧咧,这怎么行?

只是这些事儿潘小西那时候全然不懂得,后来懂得了,大概也已经晚了。

三、

是什么时候动的心,真的连潘小西自己都不知道。虽然有时盛繁星被她打趣得实在不好意思了,也会反驳说:“你和江锐又是怎么回事儿?”

潘小西会马上否认:“瞎说什么啊——我们就只是哥们儿!”

旁边篮球场上林彦进了一个漂亮的三分球,潘小西不待盛繁星再开口,就“哦”一声,大声叫起好来,双手拢在嘴边喊:“这么半天不进球,江锐,你到底行不行啊?”

江锐听到了,气哼哼地往她的方向看一眼,赶忙又跑着回身去截球。

其实那个时候也还是懵懂的,可那急忙的撇清、暗暗的恼火,又都是那样的认真——后来细想,才觉得,或者隐隐然也有一种发端的欢喜——只是小女孩儿的心事,自己都不肯承认,压住了不晓得。

大学里有同学看潘小西带过去的相片。一张张匆匆都要翻过了,那女孩儿忽然指着某个人,漫不尽心地说一句:“这个男生长得帅。”

看一看,就是江锐。潘小西从来没觉得他帅,顺口应一句:“他也就凑合吧。”话出了口,心里却忽然恍了一下,当下也辨不出,到底是欢喜多一些,还是忐忑多一些。

那天她花了一整晚抱着相册从头看到尾——原来她有那么多和江锐一起的合影。

鼓着嘴比赛做鬼脸的,脸上乱七八糟抹着奶油庆贺生日的,联欢会一起唱歌的……所有相片中潘小西最喜欢的一张是高中毕业典礼之后拍的。乱糟糟的操场,淡蓝墙壁的高大教学楼,江锐站在她旁边,从小到大从来没变过的瘦,白T恤外面披了一件深蓝色的衬衫,伸出手来搭住她的肩。

那天也是潘小西叫的他,说:“江锐,过来,一起合张影!”

一张照完他要走了,又被帮忙照相的同学叫住,说:“江锐,你太高了,低一点——而且你们俩能不能显得亲密点?”江锐就皱眉头,说:“你哪儿那么多事儿?快点快点,再照一张完了”。

“好了好了,我数三下啊——三,二,一!”

三二一,镁光灯闪过,一切定格。最后的刹那,江锐微微偏头,抬手在她肩上轻轻一搭。

他最富关照意味的姿势,他最靠近她的距离,近于咫尺,但是他仍然不知道,连她都还不知道,不知道自己有多喜欢他。

四、

大一那个寒假的班级聚会,是他俩分别后第一次见面。潘小西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忐忑,可江锐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。他一见了她,就先摇头笑起来,说:“你怎么剪了这么傻的一个发型?”

熙熙攘攘的场合,他一如既往是热闹的中心,只顾上又说了一句:“最后等我一起走啊。”便被一群男生勾肩搭背地推走了——嘻嘻哈哈,拿着杯子在各桌之间穿来穿去。

林彦假期不能回来,盛繁星和爸妈回老家了,也不在。所以那天很晚的时候,只有江锐和潘小西两个,一起慢慢地走回家。

“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分开了。”潘小西忽然低声念叨了一句,“你……”

江锐没听清,过一会儿才问:“什么?”

“算了,没事儿。”潘小西摇摇头,两步跑到前头,转回身倒着走对他招手:“你倒是快点啊——不能喝还硬灌这么多。”

她还是觉得说不出口——总是想着,他们认得那么久,哪怕已经不在一处了,终归也还是来得及。

五、

四个人再次凑齐,已经是大二暑假的事情。

林彦黑了,也瘦了,不过更挺拔了,更精神些了。江锐拍拍他肩膀,笑着说:“林哥你真是太男人了——我崇拜你。”

那个时候夏季将末,也许是连着下了很久雨的缘故,不仅一点都不溽热,倒有非常清透的一种微冷。晚上的小街并没什么人。风疏一阵紧一阵地吹,雨下得似断似续。

他们去吃高中时最爱的那家麻辣烫。老板居然还认得他们,问:“都放假了啊?”

芋丸,海带,青菜,鱼丸,腐竹,豆腐泡……冒着暖暖的热气,香辣微酸。

他们乱七八糟地聊了很多,说到高兴的地方笑得直打跌。

老板说:“你们可都是高材生,以后出来都是赚大钱的人啊。”

“哪有什么大钱赚。”林彦笑笑说,“我毕业了先要在部队待十年,到哪里,以后怎么样,还都不知道呢。”

那晚盛繁星一直淡淡地笑着,不怎么说话。

他们围坐在那样矮小的桌子边。头顶是简陋的大块塑料撑起来的棚子,棚顶半高半低地悬着一盏昏黄电灯。雨密密细细的,积得太沉了,就会忽然间从顶棚的四边像倾倒一样哗一声流下来。

一时间,大家忽然就都沉默下来。

后来想想,很多事情,大概那个时候,就已经有征兆了吧。只不过谁也不说出来,就还可以当作都不存在,不用去觉得。

六、

也是在那个暑假,听说了江锐有女朋友的消息。

那天他专门打电话过来,说:“我这周周末就回学校了,什么时候再出来聚一聚?”

潘小西满心惊诧地问他:“还有那么久才开学,着急回去干嘛?要转型做有为青年啊?”

江锐破天荒地有点不好意思,说:“跟我女朋友约好的。”

仿佛大脑有一刹那的空白,潘小西忽然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,砰,砰,一下,又一下。

房子的隔音条件真是差,院子里有人的高跟鞋踢踢踏踏响,不知道是谁家有人弹着吉他唱歌,“回忆是抓不到的月光握紧就变黑暗”,旋律磕磕绊绊,翻来覆去,只是唱那一句。

她居然还能笑得出来:“什么时候的事啊,怎么我一点儿都不知道——你太不够意思了吧?”

“刚定的,我头一个就打电话给你了。”江锐嘿嘿地笑,问:“后天你有时间吗?趁着林彦繁星也还没走,我们赶快聚聚——见面再细说。”

放下电话很久,潘小西仍然有一种不信实的恍惚——她觉得无比熟悉无比亲切的江锐,最最漫长牢靠的感情,怎么忽然间,就都不同了呢?

七、

日子被风页页掀起,光阴被抛在流水之后。仿佛只是晃悠悠的,不曾长大,一切早已悄然改变。

大三时潘小西着实忙了一整年,似乎所有的专业课、实验和英语考试都故意要堆在一起把人累死。偶尔跟江锐通个电话,她也只顾着诉苦说:“我简直快要疯了,没法活了。”

江锐说:“你何苦把自己逼成这个样子,非出国干什么?留在你们学校读个研,文凭又不是拿不出手——还真打算献身学术啊?”

潘小西说:“照你这意思,我不用念了,以后跟你混饭吃?”

江锐就又打退堂鼓地说:“个人意见仅供参考,这人生方向的事情还得要你自己把握。不过我认真劝你一句,要谨慎考虑再往第三种人方向努力——我就不期望我女朋友有那么高的学历。”

自从江锐有了女朋友,潘小西就不像过去那么隔三差五地跟他联系了,瓜田李下都有嫌疑,更何况她本来就不是无所思。

听了这话潘小西便沉默了片刻,说:“我又没有拖后腿的男朋友,不正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吗——得了,不跟你说了,我忙着呢,看书去啊。”

更让潘小西郁闷的是,这其间还夹杂着一个博士师兄没完没了的死缠烂打。

最离谱的一次是他拿着一把玫瑰花跑到实验室想守株待兔,还在黑板上用红粉笔写“潘小西我爱你”。

丢人啊,丢人!很久之后潘小西都深恨自己从后门玻璃处看到了黑板上的大字,又看到了运动裤配皮鞋的男博士,当时自己就被吓得目瞪口呆,没有勇敢走进去把自己的名字擦掉,而是背着书包逃之夭夭。以至于整整一年她都觉得颜面无光。然而在电话里把这件事讲给盛繁星听的时候,她还是当成笑话一场,说:“桃花一定要宁缺毋滥。”这大概是老天告诉我不要分心谈恋爱,好好念书,出国去吧。

盛繁星问:“这事儿最后怎么收的场?”

潘小西说:“能怎么办?难道告诉他我不要找一个心理变态的老博士?我当然是当着他导师的面,态度很认真很严肃地跟他声明,我不打算在近期内考虑个人问题,我们俩儿不适合而且绝对没可能。”

盛繁星听了之后就在电话那端微微地笑:“你把话说得这么死干什么,要是有合适的,在你们学校找个男朋友也挺好的——难道你还是放不下江锐?”

潘小西忽然就笑不出来,隔一会儿才大咧咧地说:“他一个有主儿的狗尾巴草,我有什么放不下的?”

于是盛繁星就没再说什么,只轻轻叹了一口气。

八、

大四毕业前潘小西专门跑了一趟北京去办签证。

这之前,江锐那样认真投入的一段感情,终于也只是无疾而终——不过电话里听起来倒也没有多么消沉颓废,听说她要来,马上大包大揽说他去接人。

可是潘小西从机场大厅出来的时候只看到了等在外面的盛繁星。盛繁星穿了一身红色掐腰宽摆连衣裙,过肩的长发烫成了微卷,越显一张面孔白皙小巧,倒是成熟了许多。

把潘小西四处张望若有所失的神情看在眼里,盛繁星只暗叹了声,说:“江锐的手机一直不在服务区,联系不上。我们去找个地方坐着等他吧——我有好多的话要和你说呢。”

她们在附近的咖啡馆找了处位子坐下。西式二层小楼,爬山虎的藤蔓交叠,密密爬满油碧。从落地窗望出去,白色围墙上累累垂满了丰满热烈的蔷薇花。春末夏初,正是这座城市最鲜艳最明媚的季节。

盛繁星替她斟了一杯水,形容淡淡地说道:“有件事我说了你千万别惊讶——我和林彦分手了。”

潘小西想起高三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,窗户外面杨树叶被风吹得唰唰响。她去交作业。隔着玻璃门就看到班主任正在跟盛繁星谈话。

能听出来盛繁星情绪非常的激动,但是她一句一句说得很清楚:“我喜欢林彦,他也喜欢我。我们两个会在一起好好努力,对自己的未来负责。我们的感情并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,请您不要诋毁林彦,也不要诋毁我们的感情。”

她说完了就转身出来,不管老师在原地被顶得目瞪口呆。

盛繁星砰的一声推开门,正好和门口的潘小西四目相对。

很久之后潘小西依然记得,那时候盛繁星就快要哭了,泪花一直在眼眶里打转,但她终于还是忍回去——像是告诉潘小西,又像只是要说给她自己听,她说:“我和林彦会在一起的,我们会好好在一起。”

阳光从斜后方射过来,把盛繁星面庞和发梢都涂一层淡淡的金色。她说得那么勇敢,那么坚定。

高考结束,盛繁星不负众望考上了北京的重点高校,而林彦的成绩一向并不太好,被提前批次录取,最后去读了军校。

走之前林彦再三地叮嘱:“小西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,江锐,你要替我好好照顾繁星。”

江锐的学校也在北京,而潘小西,要一个人去遥远的南中国过她四年的大学生活。

他们四个人高高举起杯子相碰,很软的塑料杯,材质实在不好,稍一不小心就要漏出来,但是端起来时,小心翼翼地,反而有种异样的郑重和端庄。

盛繁星说:“这么久之后才告诉你。是因为我们实在不知该怎么开口。其实我们去年秋天就分了,是林彦提的。他说,他们学校有一个女生,家里可能是有点关系的,对他很好。他觉得也不能这样耽误我——我们是时候该分开了。那个时候我每天哭每天哭,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么用心那么投入的感情还是坚持不到尽头。夜里醒过来就睡不着,忍不住给他发短信。到了第二天又后悔,自己怎么那么没出息。

但是现在我总算想清楚了,也不怨他了——他说得对,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也不过三年,分开却已经三年多。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让我们的感情变成了只有回忆没有未来的沙堡。抵抗不过现实里很多东西的侵袭——可能是前途的压力,也可能是身边人的温柔。我们真的都走出去太远,不可能再在一起了。”

潘小西觉得有些难受,但她终于可以理解。

少年时的爱情,发生于不知不觉的年纪,生长在春日陌上,春水池边,又明媚又单纯。明明只专注于当下就好,未来不是那么重要,却又能永远带着无限的热情对未来怀有朦胧的期待,相信明天一定是美好的,灿烂的。

而在二十多岁的拐点上,过去的种种,都开始期待一个怎样的结局。由是清醒,由是沉重,由是为难。

潘小西明白,所以她不埋怨林彦的负心和隐瞒,也祝福盛繁星和她的新男友,他们的新人生——她希望他们这几个一起经历过最灿烂少年时光的人,在年少的梦醒来之后,都还能拥有另一种实在的触手可及的幸福。

九、

江锐对潘小西说:“你也不想想,咱们什么交情,我能不来接你吗?——那不能啊!”

“那你这会儿才来?再晚一步我就直接带小西回我们学校了。”盛繁星抢白了他一句,有些不满。

江锐好像又高了些,或者只是因为瘦,似乎真的是觉得抱歉的样子,他笑呵呵地承认错误,说:“实在不好意思,临时有事所以出来晚了——而且今天信号特别差,我在机场大厅等了半天才看到短信,赶快就过来找你们了。”

潘小西说不出自己有多尴尬多忐忑,然而看他那样若无其事,也只好努力收敛着,不敢露出来。

江锐拎了拎她的背包,说:“还好,东西也不太重。走吧,我们回市里,找个地方吃饭。”

盛繁星还不愿就这样放过他,一边走一边说:“什么事儿那么重要啊,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重色轻友吧?怎么不干脆一起领来见见?”

江锐倒并没有否认的意思,只笑笑说:“有机会,有机会。”——他忽然又咦了一声,拿出手机看了看,说:“小西你也给我发短信了?这才收到。”

其实从见到江锐的那一刻起潘小西就已经开始后悔,可真的只有到了这时,她才变得那么惶恐。

虽然潘小西不只一次地想过,在那么多年的相处中,江锐是否有过哪怕短短的一念之间,曾对她有过些微的心动?可这深埋的疑惑,应该是她永远不会放在大亮天光下的无望奢求。他那么满不在乎,她当然也要骄傲,也要撇清——她不能让他瞧低了,暗笑了去。她怎么能鲁莽地行错踏错,从此毁掉了他们十余年的默契自然,让一切变成难堪的尴尬?

潘小西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,傻了样忽然就迈不开脚,站在原地,什么话都说不出来。

她头脑当中一片空白。

江锐的步子也忽然停住了,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,看着她。

那是潘小西上飞机前鼓足勇气才发出的一条短信,她在短信上说,江锐,我喜欢你。

也不知过了多久,江锐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,说:“小西你真够意思,知道我失恋了是吧?为了安慰我,这种话都能说得出来——这辈子有你这种朋友,真是值了。”

北方初夏湛蓝澄澈的高远天空,明亮到残忍的阳光,热力挟裹人的呼吸——怎么会那么仓惶,那么无力。

可潘小西终于还是笑出来,说:“我们是哥儿们嘛,这么多年的交情,当然要挺你一把。”

十、

那天晚上他们三个人一起吃饭。

多么熟悉的彼此的喜好禁忌:盛繁星讨厌芹菜,江锐不吃萝卜,潘小西嗜甜如命,还有一个林彦,无辣不欢。其实以前每次四个人出去吃饭都很费劲,总要争论很久才能定下来到底要叫哪些菜。只是以后即便是这种四个人一起争论的机会,怕也是很少很少了。

江锐说:“要个萝卜牛腩吧。”抬眼看到潘小西有点诧异的目光,笑笑解释说,“现在我觉得,白萝卜也能接受了——不过胡萝卜我还是不吃的。”

也是,这么久过去了,谁能一点不变呢?

他们仍然说起过去的生活,相熟的同学,彼此的现状,未来的迷茫,讲到高兴的地方依然笑得不能自已——表面上好像是一切如旧,只是有些东西,他们都不提,都不碰。

有什么小心翼翼的东西浮在空气里,一不留意便带出些微的尴尬。

那一天吃完了饭,他们在地铁站告别。

江锐说:“我从明天起就要进实验室了,估计会很忙,不过如果能请下假来,你走的时候我肯定去送你。

潘小西说:“客气什么,忙你的吧,我自己走就行了。”

总像是有话说不尽,总又像有话说不出。

到了最后,在江锐挥手转身已经要走的时候,潘小西才忽然又低低叫了他一声,说:“江锐……让我抱抱你吧。”

四周熙熙攘攘的纷乱人潮,头顶苍白的灯光。他的轮廓似乎被光线照得有点朦胧,又或许只是因为她眼里有泪光。他们曾经那么近,却终将要远离。

然而在远离之前,江锐终于慢慢地回过身来,张开双臂,将她揽进怀中。

她自少年时起最隐秘最深刻的眷恋,她最清澈年纪里深深浅浅的期待和忧伤。

哥们儿似的一个拥抱,凝聚着他们十几年深厚感情的一个拥抱,玩笑似的一个拥抱。

——多么满足,多么决绝,她用这一个拥抱与她的少年回忆作别,作别她对江锐没有缘由的纯真爱恋,作别她最无瑕岁月里的流光碎影。

没有人看到,靠在他怀里的那一刹那,她满脸的笑意崩溃成无边无际的漫漫忧伤。

十一、

头顶树荫掩映下,橙黄色路灯光影朦胧,三三俩俩的学生拖着影子,在路上慢慢地晃。盛繁星和潘小西一边说着话,一边在学校里慢慢地走。

盛繁星现在实习的是一家很好的大国企,家里托人找的,估计毕业之后就会留在里面。

她笑笑地说:“原来我以为自己无所不能,可是事到临头发现还是要沾染这些世俗人情。”

潘小西说:“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就该留在大学里,看看书,教教课,走在这一片一片的树荫下面,特别适合——偏偏你去工作了,倒是我这种满脑子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人,要继续念书,也不知还要念多久。”

盛繁星笑起来,说:“我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啊——在国外好好读吧,等我都变成社会上一个市侩庸俗的老女人了,你还跟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一样,又明媚又单纯。”

“还明媚单纯呢!”潘小西就仰起头来笑,说,“等我从英国回来可就是PHD.了,高知虽然未见得,大龄简直是一定的。到时候估计也只能找一个老博士嫁了。往好听里说,组成一个标准的高知家庭,往难听里说,就是活生生地把家变成一座博物馆。”

她们的笑意在夜色灯光里摇荡氤氲。

盛繁星说:“多难忘的事情,终归都是要忘记的啊,还留在心里老去想,不过是让自己更难受。”

潘小西说:“其实我并不是不明白,可是有的东西明知道没什么用,可还是忍不住会记得。想想也挺可笑的,二十多的人了,还这么看不开,惦记着什么青梅竹马。就像小时候看电视,别人都说黄蓉有多精灵可爱,唯独我一个人暗自喜欢华筝,觉得她其实很可怜——这世上根本没有那么多洒荡不羁的令狐冲,等到地老天荒月色都老了,还是寂寞地爱着小师妹。很可能我们遇到的是郭靖或者苏普,十年,二十年过去了,他依然不知道你有多爱他,然后稀里糊涂地就告诉你,他爱上了刚刚遇到的小妖女。”

远处小篮球场上有人在打球,时不时传来一阵阵叫好声音。

潘小西记起高中时和盛繁星在操场上绕圈子,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,说不完的憧憬。旁边篮球场上突然有一阵叫好声响起来,是江锐进了一个球,远远看到她们了,得意又满不在乎地扮一个鬼脸。

时光好像被悠悠地拉回到她们十六七岁的时候。那时她们觉得人生刚刚要开始,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,有很多的好机会可以把握,总相信未来一定有更好更合适的,在等着与她们相遇。

如果时间一直停留在当初,那么是不是真的会比较简单,比较快乐?

盛繁星说:“小西,你相信还会有更好的日子在前方等着我们吗?”

潘小西想了想,说:“相信吧?——我相信。”

有风吹过,叶子哗啦哗啦地响。春天过完了,夏天正要开始。

其实希望还在,未来还很长。

只是最单纯最明媚的一段时光,已经结束了。 End,您好,我叫:林小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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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标题:记忆里暖暖的伤 /文-林小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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