发布时间:2022-11-09 07:45:34
張炎說:“詩難于詠物,詞爲尤難。體認稍真,則拘而不暢;模寫差遠,則晦而不明。要須收縱聯密,用事合題,一段意思全在結句,斯爲絕妙。”(《詞源》卷下)并标舉了詠物詞的幾條原則:第一,求神似而不求形似;第二,結構上要能放能收,渾然天成;第三,所用典故必須符合題旨;第四,結句必須點明“一段意思”。若用以上原則衡量此詞,可謂處處吻合。這首詞在調下标明“賦潭州紅梅”,潭州(今湖南省長沙市)盛産紅梅,以“潭州紅著稱于世。詞中從詠紅梅入手,但又不拘泥于純粹寫梅,寫梅寫人,即梅即人,人梅夾寫,梅竹交映,含蘊空靈,意境深遠,收放自如,達到似花非花,似人非人,花人合一的朦胧迷離的審美境界。
起句“人繞湘臯月墜時”,點明人物、地點、時間。湘臯,湘江岸邊。屈原《離騷》:“步餘馬于蘭臯兮。”注:“澤曲曰臯。”水濱江岸往往是情人幽會的理想場所,加之紅梅掩映,更富詩情畫意的美感。然而此刻詞人寫的不是相聚時的歡樂,而是寫離别後的哀愁。一個“繞”字,寫出百般無奈,萬種離愁。繞者,徘徊也。“月墜”二字說明其“人”(抒情詩中的主人翁常常是作者自己)已在此徘徊良久。月墜湘臯,環境凄清,以此烘托心境,其愁苦悲涼可以想見。第二、三兩句由人及梅,正面點題。林逋《梅花》詩雲:“疏影橫斜水清淺,暗香浮動月黃昏。”然詞人不是寫梅影映照于水面,而是寫梅影浸透在水中,着一“浸”字,感情已很強烈,再以“愁”字形容漣漪,将漣漪拟人化了。王國維說:“以我觀物,故物皆着我之色彩。”(《人間詞話》)。愁人觀物,觸目皆是愁色,這在美學和修辭上叫做移情。詩人寫梅多寫其橫,寫其斜。如蘇東坡《和秦太虛憶建溪梅花》詩雲:“江頭千樹春欲暗,竹外一枝斜更好。”詞人這裏不僅寫其疏影橫斜,而且突出一個“小”字。“花樹小”,一作“花自小”。小字有嬌小纖弱意。唯其嬌弱,更顯得楚楚可憐,讓人頓起愛心。以上三句用寫意的筆法,描繪出潭州紅梅獨特的品格風貌,奠定了全篇離别相思的基調。
“一春”三句既是寫人,也是寫梅。它既承上句,進一步寫梅之愁,又從“幽事”漸漸逗引起無限傷心往事,暗暗點出心目中那個“人”來。梅的“一春幽事”是什麽?是“嫁與車風春不管”,轉眼間“又片片,吹盡也,幾時見得?”(白石《暗香》)春殘花落,惆怅自憐,除清風明月外,亦複誰知?“香遠茜裙歸”,是以茜裙女子的歸去,象征梅花之飄零。茜裙,即紅裙。香氣被寒冷的東風吹遠了,而落花仍依戀殘枝,在樹下回旋。此句充滿了奇妙的想象,“香”猶花魂,缥缈而去;茜裙則是由花瓣幻化出來的形象,如在眼前。這個幻化出來的形象,即是白石魂萦夢牽的合肥情侶,這是白石一生的“情結”所在,所以看到了梅花,會馬上聯想到分離的情人。那時節春寒料峭,紅梅綻放,他與穿着紅裙的女子在江邊分别。詞人漸行漸遠,回首岸邊,隻見那紅裙漸遠漸小,以至成爲一個紅點,就像江邊的一朵紅梅。……此時此刻,詞人又深情地望着湘江邊上的紅梅,雙眼漸漸模糊,幻化出當年江邊的“茜裙”來。人耶?梅耶?真耶?幻耶?這樣的描寫,是寫物而不凝滞于物,符合上面張炎所标舉的第一個标準。
過片一筆宕開,以“鷗去”結束對往事的回憶。詞中本詠紅梅,爲何一下子又扯到江鷗?此法即張炎所雲“收縱聯密”中的一個縱字,也就是說不拘泥于故實,而要從遠處着筆。鷗是眼前的景物,符合湘臯這一特定地點。詞人在江臯徘徊,驚起一灘鷗鳥;而鷗鳥的拍翅聲又驚醒詞人,使他從迷惘的回憶中回到當前。啊,這一切原來都是幻覺,往昔的情事就象鷗鳥一樣飛去了。詞寫到此處,如果繼續從遠處着筆,則失其收縱自如之妙,于是“遙憐”二字又把它收回本題,并與上阕的“香遠”遙相绾合,從而構成一體,深得“聯密”之緻。“花可可”,與前面的“花樹小”遙相呼應。可可,小也,形容梅朵小如紅點。“可可”和“依依”俱爲疊字,且平仄相諧,聲韻極美。
《詞林紀事》引樓敬思語,說姜白石詞“能以翻筆、側筆取勝”。這首詞上阕由梅及人,寫己之相思,下阕始則宕開,幾經翻轉,寫對方之相思。從對方寫來,将兩地相思系于一樹紅梅,故其相思之情,愈翻愈濃,益轉益深。細細品味“遙憐”以下諸句,即可探知個中消息。“九疑”三句,看似寫竹,實爲寫梅。
在詞人看來,這紅梅之紅,分明是娥皇、女英二女的相思血淚染成的,也即自己戀人的相思血淚染成的。這裏用湘妃的典故,既關合潭州湖南之地,又借斑竹暗喻紅梅,以娥皇、女英對舜帝之相思,比作合肥戀人對己之相思,雖從對方寫來,并以側筆刻畫,然卻“用事合題”,非常精當。因爲其中“相思血”三字,是牽合梅與竹的媒介。這也可見白石用典的妙處。前人用典,用其本意,有時顯得呆板、平直;白石用典,隻是取其所需,隻取其大意,不拘泥于故實,用的非常靈活。
這首詞在審美價值上是創造了一種含蓄朦胧的美。清人陳廷焯在《白雨齋詞話》卷一中說:“所謂沈郁者,意在筆先,神餘言外。……凡交情之冷淡,身世之飄零,皆可于一草一木發之。而發之又必若隐若現,欲露不露,反複纏綿,終不許一語道破。”此詞沒有像一般的詠物詞那樣,斤斤于一枝一葉的刻畫,而是着重于傳神寫意。從空處攝取其神理,點染其情韻,不染塵埃,不着色相,達到“野雲孤飛,去留無迹”(張炎《詞源》的妙境)。它通過“月墜”、“鷗去”、“東風”、“愁漪”以及“綠筠”的渲染烘托,通過“茜裙歸”、“斷魂啼”、“相思血”的比拟隐喻,塑造出一種具有獨特風采的、充滿愁苦、浸透相思情味的紅梅形象,借以表達對心上人的深深眷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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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炎说:“诗难于咏物,词为尤难。体认稍真,则拘而不畅;模写差远,则晦而不明。要须收纵联密,用事合题,一段意思全在结句,斯为绝妙。”(《词源》卷下)并标举了咏物词的几条原则:第一,求神似而不求形似;第二,结构上要能放能收,浑然天成;第三,所用典故必须符合题旨;第四,结句必须点明“一段意思”。若用以上原则衡量此词,可谓处处吻合。这首词在调下标明“赋潭州红梅”,潭州(今湖南省长沙市)盛产红梅,以“潭州红著称于世。词中从咏红梅入手,但又不拘泥于纯粹写梅,写梅写人,即梅即人,人梅夹写,梅竹交映,含蕴空灵,意境深远,收放自如,达到似花非花,似人非人,花人合一的朦胧迷离的审美境界。
起句“人绕湘皋月坠时”,点明人物、地点、时间。湘皋,湘江岸边。屈原《离骚》:“步余马于兰皋兮。”注:“泽曲曰皋。”水滨江岸往往是情人幽会的理想场所,加之红梅掩映,更富诗情画意的美感。然而此刻词人写的不是相聚时的欢乐,而是写离别后的哀愁。一个“绕”字,写出百般无奈,万种离愁。绕者,徘徊也。“月坠”二字说明其“人”(抒情诗中的主人翁常常是作者自己)已在此徘徊良久。月坠湘皋,环境凄清,以此烘托心境,其愁苦悲凉可以想见。第二、三两句由人及梅,正面点题。林逋《梅花》诗云:“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黄昏。”然词人不是写梅影映照于水面,而是写梅影浸透在水中,着一“浸”字,感情已很强烈,再以“愁”字形容涟漪,将涟漪拟人化了。王国维说:“以我观物,故物皆着我之色彩。”(《人间词话》)。愁人观物,触目皆是愁色,这在美学和修辞上叫做移情。诗人写梅多写其横,写其斜。如苏东坡《和秦太虚忆建溪梅花》诗云:“江头千树春欲暗,竹外一枝斜更好。”词人这里不仅写其疏影横斜,而且突出一个“小”字。“花树小”,一作“花自小”。小字有娇小纤弱意。唯其娇弱,更显得楚楚可怜,让人顿起爱心。以上三句用写意的笔法,描绘出潭州红梅独特的品格风貌,奠定了全篇离别相思的基调。
“一春”三句既是写人,也是写梅。它既承上句,进一步写梅之愁,又从“幽事”渐渐逗引起无限伤心往事,暗暗点出心目中那个“人”来。梅的“一春幽事”是什么?是“嫁与车风春不管”,转眼间“又片片,吹尽也,几时见得?”(白石《暗香》)春残花落,惆怅自怜,除清风明月外,亦复谁知?“香远茜裙归”,是以茜裙女子的归去,象征梅花之飘零。茜裙,即红裙。香气被寒冷的东风吹远了,而落花仍依恋残枝,在树下回旋。此句充满了奇妙的想象,“香”犹花魂,缥缈而去;茜裙则是由花瓣幻化出来的形象,如在眼前。这个幻化出来的形象,即是白石魂萦梦牵的合肥情侣,这是白石一生的“情结”所在,所以看到了梅花,会马上联想到分离的情人。那时节春寒料峭,红梅绽放,他与穿着红裙的女子在江边分别。词人渐行渐远,回首岸边,只见那红裙渐远渐小,以至成为一个红点,就像江边的一朵红梅。……此时此刻,词人又深情地望着湘江边上的红梅,双眼渐渐模糊,幻化出当年江边的“茜裙”来。人耶?梅耶?真耶?幻耶?这样的描写,是写物而不凝滞于物,符合上面张炎所标举的第一个标准。
过片一笔宕开,以“鸥去”结束对往事的回忆。词中本咏红梅,为何一下子又扯到江鸥?此法即张炎所云“收纵联密”中的一个纵字,也就是说不拘泥于故实,而要从远处着笔。鸥是眼前的景物,符合湘皋这一特定地点。词人在江皋徘徊,惊起一滩鸥鸟;而鸥鸟的拍翅声又惊醒词人,使他从迷惘的回忆中回到当前。啊,这一切原来都是幻觉,往昔的情事就象鸥鸟一样飞去了。词写到此处,如果继续从远处着笔,则失其收纵自如之妙,于是“遥怜”二字又把它收回本题,并与上阕的“香远”遥相绾合,从而构成一体,深得“联密”之致。“花可可”,与前面的“花树小”遥相呼应。可可,小也,形容梅朵小如红点。“可可”和“依依”俱为叠字,且平仄相谐,声韵极美。
《词林纪事》引楼敬思语,说姜白石词“能以翻笔、侧笔取胜”。这首词上阕由梅及人,写己之相思,下阕始则宕开,几经翻转,写对方之相思。从对方写来,将两地相思系于一树红梅,故其相思之情,愈翻愈浓,益转益深。细细品味“遥怜”以下诸句,即可探知个中消息。“九疑”三句,看似写竹,实为写梅。
在词人看来,这红梅之红,分明是娥皇、女英二女的相思血泪染成的,也即自己恋人的相思血泪染成的。这里用湘妃的典故,既关合潭州湖南之地,又借斑竹暗喻红梅,以娥皇、女英对舜帝之相思,比作合肥恋人对己之相思,虽从对方写来,并以侧笔刻画,然却“用事合题”,非常精当。因为其中“相思血”三字,是牵合梅与竹的媒介。这也可见白石用典的妙处。前人用典,用其本意,有时显得呆板、平直;白石用典,只是取其所需,只取其大意,不拘泥于故实,用的非常灵活。
这首词在审美价值上是创造了一种含蓄朦胧的美。清人陈廷焯在《白雨斋词话》卷一中说:“所谓沈郁者,意在笔先,神余言外。……凡交情之冷淡,身世之飘零,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。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,欲露不露,反复缠绵,终不许一语道破。”此词没有像一般的咏物词那样,斤斤于一枝一叶的刻画,而是着重于传神写意。从空处摄取其神理,点染其情韵,不染尘埃,不着色相,达到“野云孤飞,去留无迹”(张炎《词源》的妙境)。它通过“月坠”、“鸥去”、“东风”、“愁漪”以及“绿筠”的渲染烘托,通过“茜裙归”、“断魂啼”、“相思血”的比拟隐喻,塑造出一种具有独特风采的、充满愁苦、浸透相思情味的红梅形象,借以表达对心上人的深深眷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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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标题:相思血,都沁绿筠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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