发布时间:2021-12-27 21:54:28
我與評彈大家蔣月泉先生相識在六十餘年前,相知則始于“文化大革命”。
1967年下半年,我來滬處理完女兒下鄉事,返回蘇州前,走在吳江路泰興路口(當時該處較僻靜),聽得有人在背後叫了聲:“徐同志!”回頭一看,正是月泉先生。我見他面容十分憔悴,所以回打招呼後,馬上追問一句:“你身體好嗎?”他答道:“身體倒還好,就是最近中央有位領導(事後才知此人是江青)點名說我的蔣調是靡靡之音。所以團裏準備開展對蔣調的批判,還要我在會上作檢查。我對蔣調爲什麽是靡靡之音還認識不透,所以這篇自我批判稿實在寫不出來……”接着他面露企求之色,對我道:“徐同志你筆頭了得,阿能幫幫我完成這篇檢查稿?”我頗感爲難,向他解釋:“我雖是蔣調迷,但至今也沒有感覺到蔣調中有靡靡之音的成分,所以也實在寫不來啊!”他聽後頗感失望,不時地搖頭歎息。我見之覺得很不忍,便輕聲對他說:“你如果單分析自己的蔣調爲什麽是靡靡之音,從這種似是而非的理論角度來檢查,是既寫不深又表達不透的,肯定難以通過。你隻有寫過去自己聽到别人說蔣調是評彈中最受歡迎、流傳亦最廣的唱腔後,總是自鳴得意,沾沾自喜,現在一經領導與同志們的揭發批判,認識到蔣調确是毒害與麻痹人民革命意志的精神鴉片。同時也更進一步認識到由于它流傳廣,也就流毒最深,危害亦最大。自己作爲這一流派唱腔的炮制者,也就是人民的大罪人……一頂頂大帽子往頭上扣,或可得到領導的認可而順利過關。”他聽後臉上馬上露出了笑容,頻頻點頭說:“這好寫,我就從這角度來檢查!”接着他壓低嗓門,微笑着對我補上一句:“聽說你過去做過律師,難怪動得出腦筋。”我心想自己回蘇州後,也将面臨好幾場批判會,怎樣才能過關,心中還沒有數呢!對他的誇獎隻得報以慘然的苦笑。
兩年後我又遇到了月泉先生,他笑着告訴我,當時他按照我的點子,作了極爲“深刻”的檢查,總算很快過了關。當時在這種形勢下月泉先生能将這樣大的事來求助于我,而我亦膽敢幫他出這種點子,說明我倆的友情已升華到相知的階段。這正應着“患難識知己”之古訓。
“四人幫”粉碎後不久,許多著名老藝人相繼在電台、電視台甚至劇場内亮了相,卻一直未見月泉先生重新登台的消息。我問他爲什麽不出來表演一場呢?他說因“文革”期間辍演多年,發音已乏共鳴聲,目前正在加強鍛煉,并表示待恢複後一定要大唱特唱,再次将正宗的蔣調奉獻給喜愛他的聽衆們。的确,他在這時期練唱的強度很大,不僅在團裏練、家裏練,有時在星期天上午還拿着三弦到我家,一練就是半天。一日,著名京劇言派老生李家載先生來訪,正好遇到月泉先生在我家練唱。待月泉先生練畢回家後,家載兄板着臉對我講:“這種好事怎麽不給我打個招呼,不然我可約一些熱愛蔣先生的朋友一起來共飽耳福啊!”我忙制止道:“如果在朋友圈裏傳開來,我的陋室将被擠塌。你來聽我歡迎,但切勿外傳!”家載兄會意一笑:“知道了,我不會講出去的。”此後他便成爲來我家聽月泉先生練唱的常客。後來我在舊貨店淘得一台破舊的盤式錄音機,但因當時要憑單位證明才能購得錄音空帶,所以竟未能将月泉先生的練唱錄下來,實是可惜。
一次,月泉先生看着我那台破舊的錄音機問,是否有楊寶森的錄音帶?我告訴他,漏抄(指“抄家”)的錄音帶中就有兩盤是楊寶森的。他要我馬上找出來放給他聽。開始是一盤一盤聽,後來是一段一段輪番聽,最後竟是一句一句反複聽,有時還跟着哼唱起來。這種認真勁,我一看便知他正從這久違的楊派唱腔中汲其精粹來豐富自己的藝術。一連幾個星期天上午,月泉先生都沉浸在我這兩盤楊寶森錄音帶裏。
月泉先生的高足王柏蔭兄之愛婿吳越人世兄,知道太老師酷愛楊派京劇藝術,便通過我約請楊派傳人汪正華先生夫婦與月泉先生伉俪,在他開設的“吳越人家”面館聚晤,共同切磋楊派藝術。席間談及方言與中州韻發音話題時,我向月泉先生讨教:“昆曲中的‘郡’(Jun)字是發去聲,而先生在《戰長沙》開篇中的‘抵那長沙郡’的‘郡’是發平聲,是否有意偏重吳方言的發音?”月泉先生靜思後說道:“承蒙指出,是我唱倒啦!”這一下弄得我頗爲不安。席散後月泉先生拉着我的手說:“這‘郡’字平、去聲發音極易混淆,我想将‘長沙郡’改成‘長沙城’好嗎?”我馬上說:“既然原來的錄音與其他演員都唱平聲,已成規範,不必改了!”月泉先生聽後嚴肅地說:“既然發現了錯誤,就得改正呀!”但因月泉先生當時年事已高,此後也沒有機會再正式錄音予以糾正。但通過這事,說明月泉先生對自己的要求極爲嚴格。他對藝術一絲不苟的精神,值得我們每個文藝工作者學習。
1985年月泉先生定居香港,每次回滬總要約我相聚詳談。1999年他在香港不慎摔折股骨,翌年回滬入住華東醫院療養,我曾多次前去探望。月泉先生每見到我,都顯得異常興奮。我怕影響他的健康,便“吓”他說:“你這樣激動,我下次不敢再來看你啦!”月泉先生笑答曰:“我不是激動,而是高興,高興有利身體健康,你應多來看我才對呢!”月泉先生雖在病中還是那麽風趣幽默。
2001年8月下旬,我接到潘聞蔭兄電話,得知月泉先生不思飲食,再度入住華東醫院。我與聞蔭兄約定第二天同去探望,一進病房,覺得月泉先生雖較過去消瘦,但精神還是不錯。他對我們又說又笑,問這問那,一點也看不出重病纏身的樣子。向他告辭時,他突然伸出雙手分别拉着我與聞蔭兄的手,語重心長地說:“你們都是古稀之人了,亦應多保重身體呀!”我從未見他有這種依依不舍的表情,一絲不祥的預感閃過我的腦海。
8月29日,正是我探望月泉先生後的第三天,午睡醒來,一直感到心悸不安。晚飯前突然電話鈴聲大作,我拿起聽筒,傳來聞蔭兄之哭泣聲,并嗚咽着告訴我,月泉先生突發腦梗阻,經搶救無效,于當日下午四時半左右離世而去。聞此噩耗,我的眼淚頓時奪眶而出,淚眼模糊地注視着書桌上那幀月泉先生的演出照,耳邊仿佛又響起他那委婉動人的《梅竹》開篇:“……梅探竹,竹愛梅……”
月泉先生離開我們已有十五個年頭,但回憶起每次與他的交往,都猶似發生在昨天。藉月泉先生誕辰九十九周年之際,特選此幾則片段囑表弟臧增嘉代爲整理成文,以資紀念。
我与评弹大家蒋月泉先生相识在六十余年前,相知则始于“文化大革命”。
1967年下半年,我来沪处理完女儿下乡事,返回苏州前,走在吴江路泰兴路口(当时该处较僻静),听得有人在背后叫了声:“徐同志!”回头一看,正是月泉先生。我见他面容十分憔悴,所以回打招呼后,马上追问一句:“你身体好吗?”他答道:“身体倒还好,就是最近中央有位领导(事后才知此人是江青)点名说我的蒋调是靡靡之音。所以团里准备开展对蒋调的批判,还要我在会上作检查。我对蒋调为什么是靡靡之音还认识不透,所以这篇自我批判稿实在写不出来……”接着他面露企求之色,对我道:“徐同志你笔头了得,阿能帮帮我完成这篇检查稿?”我颇感为难,向他解释:“我虽是蒋调迷,但至今也没有感觉到蒋调中有靡靡之音的成分,所以也实在写不来啊!”他听后颇感失望,不时地摇头叹息。我见之觉得很不忍,便轻声对他说:“你如果单分析自己的蒋调为什么是靡靡之音,从这种似是而非的理论角度来检查,是既写不深又表达不透的,肯定难以通过。你只有写过去自己听到别人说蒋调是评弹中最受欢迎、流传亦最广的唱腔后,总是自鸣得意,沾沾自喜,现在一经领导与同志们的揭发批判,认识到蒋调确是毒害与麻痹人民革命意志的精神鸦片。同时也更进一步认识到由于它流传广,也就流毒最深,危害亦最大。自己作为这一流派唱腔的炮制者,也就是人民的大罪人……一顶顶大帽子往头上扣,或可得到领导的认可而顺利过关。”他听后脸上马上露出了笑容,频频点头说:“这好写,我就从这角度来检查!”接着他压低嗓门,微笑着对我补上一句:“听说你过去做过律师,难怪动得出脑筋。”我心想自己回苏州后,也将面临好几场批判会,怎样才能过关,心中还没有数呢!对他的夸奖只得报以惨然的苦笑。
两年后我又遇到了月泉先生,他笑着告诉我,当时他按照我的点子,作了极为“深刻”的检查,总算很快过了关。当时在这种形势下月泉先生能将这样大的事来求助于我,而我亦胆敢帮他出这种点子,说明我俩的友情已升华到相知的阶段。这正应着“患难识知己”之古训。
“四人帮”粉碎后不久,许多著名老艺人相继在电台、电视台甚至剧场内亮了相,却一直未见月泉先生重新登台的消息。我问他为什么不出来表演一场呢?他说因“文革”期间辍演多年,发音已乏共鸣声,目前正在加强锻炼,并表示待恢复后一定要大唱特唱,再次将正宗的蒋调奉献给喜爱他的听众们。的确,他在这时期练唱的强度很大,不仅在团里练、家里练,有时在星期天上午还拿着三弦到我家,一练就是半天。一日,著名京剧言派老生李家载先生来访,正好遇到月泉先生在我家练唱。待月泉先生练毕回家后,家载兄板着脸对我讲:“这种好事怎么不给我打个招呼,不然我可约一些热爱蒋先生的朋友一起来共饱耳福啊!”我忙制止道:“如果在朋友圈里传开来,我的陋室将被挤塌。你来听我欢迎,但切勿外传!”家载兄会意一笑:“知道了,我不会讲出去的。”此后他便成为来我家听月泉先生练唱的常客。后来我在旧货店淘得一台破旧的盘式录音机,但因当时要凭单位证明才能购得录音空带,所以竟未能将月泉先生的练唱录下来,实是可惜。
一次,月泉先生看着我那台破旧的录音机问,是否有杨宝森的录音带?我告诉他,漏抄(指“抄家”)的录音带中就有两盘是杨宝森的。他要我马上找出来放给他听。开始是一盘一盘听,后来是一段一段轮番听,最后竟是一句一句反复听,有时还跟着哼唱起来。这种认真劲,我一看便知他正从这久违的杨派唱腔中汲其精粹来丰富自己的艺术。一连几个星期天上午,月泉先生都沉浸在我这两盘杨宝森录音带里。
月泉先生的高足王柏荫兄之爱婿吴越人世兄,知道太老师酷爱杨派京剧艺术,便通过我约请杨派传人汪正华先生夫妇与月泉先生伉俪,在他开设的“吴越人家”面馆聚晤,共同切磋杨派艺术。席间谈及方言与中州韵发音话题时,我向月泉先生讨教:“昆曲中的‘郡’(Jun)字是发去声,而先生在《战长沙》开篇中的‘抵那长沙郡’的‘郡’是发平声,是否有意偏重吴方言的发音?”月泉先生静思后说道:“承蒙指出,是我唱倒啦!”这一下弄得我颇为不安。席散后月泉先生拉着我的手说:“这‘郡’字平、去声发音极易混淆,我想将‘长沙郡’改成‘长沙城’好吗?”我马上说:“既然原来的录音与其他演员都唱平声,已成规范,不必改了!”月泉先生听后严肃地说:“既然发现了错误,就得改正呀!”但因月泉先生当时年事已高,此后也没有机会再正式录音予以纠正。但通过这事,说明月泉先生对自己的要求极为严格。他对艺术一丝不苟的精神,值得我们每个文艺工作者学习。
1985年月泉先生定居香港,每次回沪总要约我相聚详谈。1999年他在香港不慎摔折股骨,翌年回沪入住华东医院疗养,我曾多次前去探望。月泉先生每见到我,都显得异常兴奋。我怕影响他的健康,便“吓”他说:“你这样激动,我下次不敢再来看你啦!”月泉先生笑答曰:“我不是激动,而是高兴,高兴有利身体健康,你应多来看我才对呢!”月泉先生虽在病中还是那么风趣幽默。
2001年8月下旬,我接到潘闻荫兄电话,得知月泉先生不思饮食,再度入住华东医院。我与闻荫兄约定第二天同去探望,一进病房,觉得月泉先生虽较过去消瘦,但精神还是不错。他对我们又说又笑,问这问那,一点也看不出重病缠身的样子。向他告辞时,他突然伸出双手分别拉着我与闻荫兄的手,语重心长地说:“你们都是古稀之人了,亦应多保重身体呀!”我从未见他有这种依依不舍的表情,一丝不祥的预感闪过我的脑海。
8月29日,正是我探望月泉先生后的第三天,午睡醒来,一直感到心悸不安。晚饭前突然电话铃声大作,我拿起听筒,传来闻荫兄之哭泣声,并呜咽着告诉我,月泉先生突发脑梗阻,经抢救无效,于当日下午四时半左右离世而去。闻此噩耗,我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,泪眼模糊地注视着书桌上那帧月泉先生的演出照,耳边仿佛又响起他那委婉动人的《梅竹》开篇:“……梅探竹,竹爱梅……”
月泉先生离开我们已有十五个年头,但回忆起每次与他的交往,都犹似发生在昨天。藉月泉先生诞辰九十九周年之际,特选此几则片段嘱表弟臧增嘉代为整理成文,以资纪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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